霧隱宗開課以來的日子過得十分平靜。
由於霧隱宗的初步測試非常簡單, 因此通過的修者實力良莠不齊。他們當中, 有的人是世家弟子,從小就接受家族中的訓練, 基礎要好很多;而有的人則是從偏遠地方而來,彆說基礎的打坐之法, 甚至連很多常識也不知道。
因此霧隱宗會將每三年收徒時收到的修真弟子先集中起來,從最基礎的理論開始講起, 到上完三個月的課程之後,再讓這些弟子們參加霧隱宗的試煉。
通過的人會留下來,進入霧隱宗內繼續進行修習。沒有通過的則會原路返回,或者如果有願意留下的人,可以根據當年霧隱宗內部是否有空缺的職位, 比如掌書弟子, 後山的灑掃之類的, 再決定是否要留下。
至於霧隱宗現在上的這些課程, 對與席和光而言太簡單了些。課上講的都是一些基礎的東西,席和光已經在這個世界呆了一百多年, 又是從前席氏家主最為器重的孩子,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接觸到這些了。
因此席和光每到上課之時都會昏昏欲睡。
偏偏席同塵不但不把他從睡夢的邊緣拯救出來,還會細心地為他蓋上毯子, 讓他睡在自己的大腿上, 同時還會完全無視課上的老師施展一個靜音術。
席同塵實力強大,老師除了往他這邊多看一眼,毫無辦法。
席和光精神不濟, 又待在一個溫暖舒適的位置上,耳畔還沒有彆的嘈雜之音,因此總是很快就睡過去。
然後下課之時再被席同塵喊醒。
席和光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能睡,不過他現在受了重傷,每晚還要努力打坐修行,讓靈力在周身流轉,好讓心臟附近的經絡能夠更快地愈合,嗜睡也是正常的。
好在霧隱宗並不是每日都有課,每上七日的課就會休息一日。有許多人早早地就起床了,外出到學堂看看,或者是在山上走走,去書閣看看書之類的。
這日正好無課。
席和光想起他之前曾經對席同塵說過,要給龍刀保養。隻是之前來的匆忙,霧隱宗又一直在上課,晚上光線不好,才一直拖著沒做。
既然今天休息,那就今天來做吧。
席和光從打坐中恢複過來的時候想。
他一睜眼,就看到席同塵正坐在一旁的床上望過來,神色十分專注,一雙黑沉沉的眼睛裡印著兩個小小的他。
陽光從席同塵背後的窗戶照進來,為他的身形勾勒上一層朦朧的光影。
席和光心頭一動。
此情此景,很像很久很久以前,兩個人還沒分開的時候。席同塵那時就喜歡這樣侍立在旁,一直看著他。
席和光想到這裡,忍不住說:“今天我給你保養。”
對麵的少年人眉眼間都是溫柔,笑著看向他的時候,眼睛裡都仿佛有情意在流轉。
席同塵心頭十分激動,他一雙幽暗的眼睛都亮起來:“好!”
他們的住處在半山腰,綠樹環繞的地方。雖然今日天氣很好,但是經過重重綠葉的遮擋,陽光已經減弱了很多。
這是最後一進院,院子很深,住的人多是三人一間,樹木茂密。不但安靜,而且院子裡很涼爽,頭頂的樹葉颯颯作響。
席同塵在院子的陰涼處放了一張躺椅,一張小桌子,把一眾零散的保養刀劍的用具都放在桌子上,然後在樹蔭下轉過身,殷殷地看向席和光。
席和光走上前去,坐在躺椅裡,從席同塵的手上接過了龍刀。
這龍刀的刀鞘也是按照席和光一貫的口味鑄造而成的。
整個刀鞘烏黑厚重,貼合刀刃和刀背的位置有細細的金線。
席和光抽出了龍刀。
保養刀劍的步驟有些繁瑣。好在龍雀刀本身來曆尊貴,並非凡品,又在席家已經傳承了幾百年,早就已經在刀麵上形成了光亮的一層防護,即使不保養也依舊鋒利如初。
席和光從前是把保養當作一項獎勵。每次席同塵或龍雀完成了困難的任務回來後,席和光就會給他們接風洗塵,順便保養一下他們的本體,讓他們高興。
現在自然也是這樣。
席和光先在龍刀的刀身上滴上了幾滴拭刀油,然後從桌子上拿起了乾淨的鹿皮巾。他細白的手指握著鞣製後的鹿皮巾,從刀背的一麵接近,手指一張,就隔著鹿皮按到了雪亮的刀麵上。
席同塵站在席和光的身邊,在那隻柔軟的手握住木質刀柄的一瞬間,他的身上就細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細白的手指捏緊鹿皮巾,開始有些用力地在刀麵上來回擦拭,讓刀身微微發熱。
這一步是為了在刀麵上均勻上一層油,並且利用刀身的發熱,將龍刀上當初鑄造時可能會留下的毛細孔自然地用拭劍油填滿。龍刀的劍身本就雪亮,這麼一擦過後劍身上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油麵,簡直光可鑒人。
做完這一步後,席和光正要轉身,就見一袋擦刀粉已經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遞到了自己的麵前。
席和光下意識地順著這隻手看上去,就看到席同塵正站在自己麵前,他的神色間十分克製,開口的聲音卻泄露了幾分顫抖的興奮:“請……用擦刀粉。”
席和光滿意地點了點頭。
從前每次他給席同塵保養龍刀的時候,對方都是一副興奮得難以自製的模樣。現在離開他一百多年,對方總算也學會了克製,至少還記得在外不要喊自己主人。
他接過擦刀粉,用手抓了一點輕輕地灑在劍身上。有些附著在手指上的粉末不能輕易地掉下來,席和光就在刀背上輕輕刮擦。
那指腹很柔軟,雖然指尖微涼,還是比刀背本身要熱一些。這樣溫熱的指腹在刀身上刮擦著,就像是席和光在席同塵的身上來回地撫摸。
偏偏席和光本人毫無察覺,麵上的神情專注而無辜,纖長的白色睫毛微微低垂。
席同塵在心底喑啞地歎了一聲,望著對方的目光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席和光手上沾著的擦刀粉擦得差不多了,他便拿著先前的那塊鹿皮,繼續在刀身上擦著。這一步是盤擦,要求力度要適宜,要有耐心,擦刀人要平心靜氣,十分專注。
席和光這一步做的格外認真,幾乎眼神心神都放在了手中的龍刀上。
連終於起床,推開門走兩步的方典都沒有察覺。
今日學堂休息,方典難得睡了個懶覺,卻沒想到一起來,旁邊的兩位同寢之人就已經消失不見。他推開門,往院子裡一瞧,就看見少年人正坐在躺椅上,蒼白的指尖握著一塊鹿皮巾正在雪亮的刀身上擦拭著。
他的神情十分專注,因為手下用力,臉頰微微鼓起,看起來有些軟乎乎的。少年人不束發,銀色的發絲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樹上黃色的小花悄悄落下來,粘在他的發絲間,顯得格外好看。
方典簡直看入了迷,就保持著推開門的動作一動不動。
直到熟悉的殺意奔襲而來,他才回過神,背後驚出一身冷汗,方典這才發覺少年人的身邊正站著席同塵。
對方臉龐棱角分明,五官深刻,本來就不是個和善的長相。隻是因為席同塵眼角有淚痣,加上他在席和光的麵前的態度十分溫順,所以才給旁人溫柔多情的錯覺。
這會兒席同塵站在樹蔭下,暗色的樹影打在他的臉上,形成明暗的光影,襯得他那冰冷的眼神更加陰鷙。
方典不敢再看,連忙輕手輕腳地掩上門。
怪不得他說院內怎麼這般安靜,隻怕都是被對方給威懾住了。
席和光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用擦刀粉從頭到尾將這把刀擦了一遍。他對著光亮處仔細看了看刀身,見刀身表麵一層似油非油,光潔如新,就知道已經差不多擦好了。
他身體沒有大好,又一直拿著沉重的龍刀,剛剛更是用了點力氣擦刀,現在額上出了一層薄汗,身上也有些汗津津的。
席和光有些舉不動這刀了。
席同塵適時地從席和光的手中接過了龍刀,柔聲道:“剩下的我來吧,你多歇息歇息。”
說完,他還對著自己的主人施了個潔淨術。
手上的重量減輕,身上的黏膩感瞬間不見,席和光對席同塵的貼心感到很滿意。
他窩在躺椅裡放鬆,抬起頭來看向席同塵笑道:“剩下的你自己弄吧。龍刀並非凡品,不會生鏽,不用塗贔屭膏,隻需要再擦一擦刀柄即可。”
席和光說完,目光又在那柄鋒利雪亮的到身上流連了一會兒。
主人在誇龍刀,而他的本體就是龍刀。
這相當於是在誇他。
席同塵想到這裡,心緒翻湧,微微垂下睫毛,耳根紅了一點。
他低眉順眼道:“是,你多休息。”
少年人躺倒在躺椅上,三千雪白的發絲鋪了一整個椅背。他整個身體小小的,窩在躺椅裡,看上去有種精致的脆弱感。
席和光沒有接席同塵的話,反而笑起來:“雖然我們這裡是四進的內院,平日裡很安靜。但今天可是霧隱宗學堂難得休息的一日,怎麼不見有人出來活動活動?這個時候也該過了睡懶覺的時候了。”
他雖然修為掉了一個大境界,但神識跟從前還是一樣的,自然早就知道方典躲在屋子裡沒出來。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毫不心虛,理直氣壯地笑道:“可能就是太懶了吧。”
方典聽到這裡,心內大呼席同塵真不要臉。明明就是他震懾了彆人,現在又開始怪彆人懶了!
不過方典也明白,席和光和席同塵的這段對話一出來,就意味著他可以從房間裡出去了。
方典自知跟這兩個同寢之人不能比,甚至跟這整個四進院的大部分人都不能比。
這裡有許多世家弟子,從小就接受家族訓練,大部分境界已經達到心動境和凝神境。他們來到霧隱宗是為了進一步提升自己的境界,或者是熱血當頭,想要斬妖除魔貢獻力量,磨礪自己。
而方典就沒有那麼多大誌向了。他入聞道境的機緣很巧,也就是這幾天才真正接觸到了正統的修真方法。他是想要好好勤學苦練,爭取在兩個多月後的試煉中能夠過關,進入霧隱宗學習,這樣就不缺吃穿了。
因此他一聽到席同塵鬆口,立馬就推開門,拿著之前宗門下發的木劍,裝作剛剛起床一般伸了個懶腰,走到了庭院裡。他像是才看到席和光一般笑道:“銅道友,起得這麼早嘛?”
席和光笑一笑:“還好,你起得也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