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該去曆劫了。
生於混沌、誕於天地。
他並無名字, 亦或這方世界就是他的名字。
其餘仙人稱他為“帝君”。
帝君下界曆劫,眾仙憂心忡忡,他本人卻並無什麼實感。
他並無執念——生, 庇護這方世界,這是他的職責;死,反哺天地, 好像也並無不妥。
生與死, 本就是一方輪回。
……
…………
他下界了。
前塵儘忘, 往事皆空, 他隻是一個凡人的幼童,好似與其餘孩童沒有什麼區彆。
若說不同,那便是這一生格外坎坷——
生而喪母, 幼年失怙。
他依舊沒有名字, 未及見一麵的“母親”沒有給他取名,沉浸在愛人逝世悲痛中的父親亦無暇這些細節,不過幾年便追隨愛人而去。
沒有父母指引、也沒有長輩教導。
那孩童如同荒原中的野獸, 奪取食物、掙紮求生……
但身體裡好像有另一個意識冷眼旁觀,對這一切毫無觸動。
……
直到那一日。
隔著人群中的一次對視。
那是一個少年……錦衣華服,和這陰暗的小巷格格不入。
——不、是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恍惚間, 眼中出現了另一個視野。
那強大潔淨的靈魂帶著融融暖意、又散發著勃勃生機。
生與死本是輪回。
他想——
但……誰能不喜歡“生”呢?這樣美麗的生機,誰又能無動於衷?
孩童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直到那靈魂遠去。
“……情劫。”
腦海中, 突然生出這麼一道悠長好似歎息的聲音。
……
…………
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遇,或者說“接近”……更為恰當。
不管是這孱弱的孩童身軀,還是軀體裡那大半都在沉睡的意識,他們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向那靈魂靠近。
好像千萬年的孤寂冰冷終於找到了歸宿, 那溫暖讓人忍不住喟歎。
但是……終究是“劫數”啊……
他終於有了名字。
已顯露出日後清雋輪廓的少年不自在地摸著鼻子,似乎沒想到自己後知後覺的詢問名字,竟然得到“小黑”這兩個字的回答。
他眼神遊移著,底氣不足地說著,“‘小黑’這稱呼也太不正式了。不然就叫、叫‘蕭墨’吧,跟我姓、姓‘蕭’,墨者,書墨也,你也彆光習武了,好好讀書……”
說到後來,他已經抬起頭來,雙眸明亮燦然,希冀著他的肯定。
那靈魂一如既往的溫暖,引著人想要近一點、更接近一點。
他答:“謝家主賜名。”
而於此同時,腦海深處的那道意識歎息一聲,陷入沉眠。
“求而不得”有多苦?
若是再這般下去,他要忍不住完全清醒過來了,將人帶回仙界。
不該的……
他不該、枉顧他的意願。
*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彆離、五陰盛。*
人世八苦,他以為他的劫數是“求不得”,到頭來……原是——
愛彆離。
……
…………
那日與平常沒什麼區彆,家主又將查賬這不管從那個方麵看都絕不屬於暗衛職責範圍的任務交予他。
他接受了,然後馬不停蹄地遠下江南。
離遠些也好。
眼看著他與另一人把酒言歡、互生默契,那感覺……像是鈍刀在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一點點地切割研磨。
——太疼了……
走得遠些,不去看、不去聽,是不是、就不會去想?
大概是不能的。
即使相隔千裡,但心卻遺落在那人身上,他不能自抑地去想、去猜測:那兩人在做什麼?
攜手同遊?秉燭夜談?
甚至是什麼……更親密、更越過界限的事……
……
“墨大人?”
旁邊掌櫃掛著諂媚的笑,將身後那相貌昳麗的少年往前推了一把。
似乎是力道重了,那少年被推得一個趔趄,就要往蕭墨腿上摔去。
原本坐著的人早就站起,那少年收勢不及,結結實實撞在了桌腿上。
見蕭墨這一臉冷色,掌櫃哪裡不知道自己是弄巧成拙了,圓胖臉上的親和笑容凝固了一瞬,連忙又一疊聲地致著歉。
蕭墨寒著一張臉沒有言語。
他是憤怒的,著怒氣卻並不是對著擅作主張的掌櫃,反而是……對著他自己。
入城時,因為少年眉眼間的那份肖似,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也就是因為那一眼,才有了今日之事……
身側的手握拳。
這少年怎及得上他萬分之一?他怎能如此褻瀆那個人?
憤怒、難堪、還有那隱秘心事被戳穿的狼狽。
蕭墨全然失了往日的冷靜,心煩意亂地應付著掌櫃的試探討好。
倏地……
心臟一悸。
“墨大人?!”“墨大人!!”
胖掌櫃的驚呼聲傳入耳中,但蕭墨卻無心回答。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方景象——
那是熊熊火海,火舌吞吐,帶著攝人的威勢,那火海中間站著一個人,那人臉上並未一絲驚慌、從容淡然,就那麼任由火焰將他吞噬,明亮溫暖的靈魂光芒從原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