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過去, 春風吹暖長安, 景帝的身體也漸漸有了起色。在春耕伊始,即令有司擇定吉日,往長安城南郊祭祀親耕。
春耕,夏種,秋收,冬藏。
周時起,天子常率公卿大夫在城郊祭祀親耕,祈求一整年的風調雨順, 五穀豐登。西漢重視農桑,自然也不例外。
每歲春始,籍田令都會在長安南郊恭迎天子到來。
天子車架出南城, 途經九卿官寺、府庫以及貴族的甲第,周圍少有人聲。木製車輪壓過路麵, 車身微微晃動, 景帝坐在車中, 脊背始終挺得筆直,猶如山嶽一般。
劉徹坐在另一架車內。
在他身後是丞相周亞夫、禦史大夫劉舍以及魏其侯竇嬰。至於他的舅父田蚡和王信, 隻能列在官員的第二梯隊,更在諸竇外戚之後。
其他的皇子中,年長者多已就國,還留在長安城的都是他的姨母王夫人所出, 皆未封王。
王夫人去世之後,四個兒子由王皇後撫養, 同劉徹姐弟卻不十分親近。唯一和劉徹能說上話的劉寄,在被陽信欺負過幾次之後,見到劉徹也會避開。
王皇後和王夫人是親姊妹,劉徹本該有四個兄弟扶持。奈何現實總是和理想背道而馳,劉徹和劉寄幾人之間總像是隔著什麼,始終難以親近。
時間長了,劉徹也不再糾結,他的學習任務越來越重,加上陽信兩人犯錯,險些連累到王皇後,他的壓力不可謂不大。長公主被太後壓著,不許同椒房殿過於親近,未央宮內似有暗潮洶湧,即便劉徹再聰慧,也難免會心生不穩,感到難以言說的疲累。
隊伍繼續前行,很快出了長安。
抵達南郊之後,景帝將太子叫到身邊,帶他一同祭祀先農神。祀禮之後,又手把手教他扶起耒耜,在田中鬆土。
劉徹使用的耒耜是匠人特製,比尋常小了一圈,重量依舊不輕。對八歲的孩童來說,難度仍是不小。
“扶穩,莫要晃動。”
“諾!”
劉徹扶起耒耜,學著景帝的樣子,將一端-插-入田中,用力翻起。
彆說景帝父子,在場的公卿百官,基本都不是會下田的人。好在都有一身力氣,就算是硬挖土,也能完成籍田,確保過程中不出差錯。
親耕完畢,景帝帶著劉徹走到田邊,重新換上赤舄。在公卿大夫繼續耕田時,對劉徹說道:“農為天下之本,固本方國穩,國穩則天下太平,太子需牢牢記住。”
“遵父皇教誨!”
景帝握住劉徹的手腕,翻開他的掌心,看到新結的繭子,笑道:“我聽太子舍人上稟,你最近開始習箭,過於勤奮,筆都握不穩,可有此事?”
“回父皇,是兒思慮不周。”
“無礙。”景帝放開劉徹的手,笑道,“讀書固然重要,射禦亦不能忘。這一點上,我不及你梁王叔。”
提到梁王,景帝神情微黯。
他和劉武是同母兄弟,自幼感情就很好。七國之亂爆發後,梁王堅定的站在景帝一邊,死死拖住叛軍主力,最危急時,連王府內的宦者和宮人都上了城頭。
因為劉武的堅守,才使周亞夫抓準機會,率兵南下,斷絕了叛軍的糧道,最終取得大勝。
對於這個兄弟,景帝的感情很複雜,有感激,有提防,也有愧疚。
他知道阿母所想,也知道阿弟的心思,但事情牽涉到皇位,容不得半點心軟。愧疚再多,他也必須硬下心腸,一如對他的長子和栗姬。
栗姬,為他生下三個兒子的女人。
他不能讓她成為皇後,不能讓呂氏之禍重演,危及到自己的其他孩子。但他死後會讓她伴在身邊,給她生前不能享有的榮耀。
“父皇?”
劉徹的聲音將景帝從沉思中喚醒,看著眉眼間已帶上銳利的兒子,之前的想法再次浮上心頭。
竇氏顯耀,同當年的薄氏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王氏、田氏如今不顯,將來如何卻難以預料。皇後……她和栗姬不同,並不如表麵恭順。阿母看人比他更準,尤其是-後-宮-中的女人。
陳氏,他知道阿姊和王氏的謀劃,陳嬌身份足夠顯貴,堂邑侯和長公主的勢力,足以對抗竇氏。但必須提防尾大不掉。甚者,二者聯合起來,一同壓迫新君。
外戚,外戚!
景帝笑容微冷,單手按住劉徹的肩膀,問道:“想娶婦嗎?”
劉徹滿臉愕然,他是真被驚住了。
“父皇,兒尚小。”
“不小了,可先選一選。等回宮之後,我同太後說。”
同竇太後說,而不是王皇後。
劉徹知道他不能違背景帝的意思,更不能在這個時候提王皇後,一個字都不行。
“兒聽父皇安排。”
“我安排不假,也要你喜歡才成。”景帝放鬆下來,笑道。
劉徹耳根泛紅,又引來景帝一陣大笑。
南郊之事能瞞過旁人,卻瞞不住長樂宮。
聽完宦者稟報,竇太後擺擺手,殿內的樂聲戛然而止,正在表演的俳優侏儒全部匍匐在地,大氣都不敢喘。宦者很快將人帶走,行動之間,彆說腳步聲,連衣袂的摩-擦聲都低不可聞。
館陶幾次想開口,見竇太後陷入沉思,又生生將話咽了回去。陳嬌臉上帶笑,似半點不受影響,仍想著剛才俳優的諷喻。
“阿嫖,儘早給嬌嬌定門親事。徹侯家沒有合適的,就到關內侯家去找。”
在武帝登基之前,漢朝的最高爵為徹侯。漢武繼位之後,為避諱才改稱列侯或通侯。
“阿母,您容我再想想。”劉嫖仍不十分情願。
“彆想了,照我說的做。”竇太後一錘定音。
“阿母,太子究竟是哪裡不好?”眼見竇太後不肯改變心意,劉嫖也豁出去了,“這樁親事成了,阿嬌就是太子妃,更是未來的皇後。太子樣貌好,性格也聰慧,哪一點會虧待阿嬌?”
“太子很好,就是因為很好,嬌嬌才不能嫁!”竇太後猛地坐起身,氣勢陡然變得鋒利,“你如不聽我的話,就彆再來給我問安!”
“阿母,你就不能疼疼女兒?”劉嫖提高聲音。
“我疼你?誰來疼嬌嬌!”
“我是她母,我怎會不疼她?”
“疼她?你想的隻有自己!”
“阿母,她是我女,我能決她親事!”
“閉嘴,給我出去!”
竇太後震怒,兩旁的宦者立刻上前,彎腰恭請館陶離開。
“阿母!”意識到自己剛做了什麼,劉嫖臉色變了幾變,放軟聲音想要求饒。
竇太後卻不理她,轉過頭,殿門很快在劉嫖眼前合攏。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失去竇太後的寵愛和信任,她同在門前久立的王皇後沒有任何不同。
殿內,竇太後仍是怒氣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