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奴婢再次捧上濁酒,眾人又開始推杯換盞,仿佛剛才的爭執從沒有發生過。
中行說坐在軍臣單於身邊,視線掃過帳中眾人,先是停留在於單身上,又慢慢轉向伊稚斜,刻印著皺紋的嘴角向上彎起,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酒宴散去,營地中漸漸恢複寂靜,僅有篝火仍在熊熊燃燒。
接下來數日,軍臣單於率眾祭祀祖先、天地、鬼神,殺奴隸和牛羊上千,鮮血染紅了遍地青草。
祭祀結束後,依照傳統,各部派勇士進行搏力、比拚騎術和箭術。
最後一場比賽中,伊稚斜和於單親自下場,在爭奪一頭羔羊時,彼此互不相讓,生生將羔羊撕成兩半。鮮血濺上兩人的馬頭,引來一陣轟然叫好。
由於難分勝負,最後由軍臣單於做主,賞賜增厚一倍,兩人各得十頭駱駝和五十隻羊。
軍臣單於握緊拳頭,分彆捶過兩人的肩頭,高聲道:“勇武!”
“勇武!”
“吼!”
單於大帳中,身著綺衣的大閼氏推開侍女,將一隻木匣狠狠摔在地上,覺得不解氣,一把-抽-出鑲嵌寶石的匕首,狠狠紮在獸皮上,伴著清脆的裂帛聲,將雪白的獸皮劃成數塊。
“漢人,又是那個該死的漢人!”大閼氏握緊匕首,豐滿的胸脯上下起伏,飽滿的紅唇落下清晰的牙印,泛著微藍的雙眸滿是怒氣。
“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公主,莫要讓他人聽見!”一個年長的侍女臉色大變,匆忙攔住她的話。
“我怕什麼,我有什麼可怕的!”大閼氏坐到淩亂的獸皮中,狠狠將匕首紮在身邊,“就是他提議單於攻打我父的部落,為了部落不被屠滅,我被送給了匈奴人!”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他又鼓動大單於娶漢家公主!”
“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中行說,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總有機會,總有機會的。”年長侍女雙膝跪地,爬到大閼氏跟前,雙臂用力抱住她,低聲勸道,“公主,再忍幾年,等到左賢王繼承大單於位,中行說肯定活不了!”
中行說侍奉老上、軍臣兩代單於,勞苦功高,哪怕身為漢人,也不是大閼氏能夠隨便動的。於單則不然,等他成為大單於,殺一個漢人並非難事。再者,他身邊的謀士肯定不容中行說搶奪謀主之位。
“公主,隻要左賢王成了單於,他身邊的那幾個漢人和烏桓人定會要了中行說的命!”
“我等不了那麼久!”
“公主,想想小王子!”
大閼氏嫁給軍臣單於後,生了兩子一女,隻有三歲的幼子存活。這樣的年紀不會對於單構成威脅,加上匈奴的傳統,於單對大閼氏的態度還算不錯。
聽侍女提起兒子,大閼氏的神情總算緩和下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如是反複,神情中的瘋狂總算消失無蹤。
“派人去盯著中行說。”大閼氏握緊匕首,冷聲道,“聽說他在吃漢人醫匠的藥?想辦法把藥方弄來。”
“公主……”
“放心,我不會著急動手。”大閼氏冷笑道,“不過東西到手,總有能用得上的時候。”
侍女領命,很快下去安排。
一場祭祀將於單和伊稚斜的不和擺上台麵。隻是有軍臣單於在上邊壓著,兩人之間的衝突局限在小範圍內,至今尚未出現大規模的爭鬥,明麵上也沒出過人命。
祭祀結束後,軍臣單於命蘭氏大當戶為使臣,攜國書和送給漢天子的禮物,動身前往長安。
由於中途遇到雨水,隊伍行進緩慢,六月下旬才抵達邊郡。
巡邏的邊軍發現匈奴來人,立即準備點燃狼煙。
蘭氏大當戶下令隊伍停止前進,打出使者旗號,並派出兩騎行至塞下,言明此行是為遞送國書,與長安修好。
蘭氏大當戶選擇由雲中郡入漢,正好經過魏太守治下。
魏尚得知消息,遣人快馬飛報長安,更遣家仆飛馳原陽城,嚴令關閉城門,不許騎兵踏出營地,夥夫和役夫都要看好,不得泄露任何關於馬具的消息。
匈奴使者進入雲中郡後,消息很快在各縣傳開。
衛青蛾特地來尋趙嘉,邀他一同前往城內。
“這些日子也不見你到畜場跑馬,總是悶在家裡,當心悶出病來。”
少女走到趙嘉跟前,硬是將他從如山的竹簡和羊皮後拉了出來。看到少年微白的臉色和淡青的下眼瞼,當即眉毛一豎,紅唇一抿,拽著他的衣袖往外拉。
“看看你都成什麼樣了?!”
“阿姊,不是……”趙嘉想要開口解釋,奈何少女根本不給他機會。
一路被拉到院中,久違的陽光當頭灑落,趙嘉不禁眯起雙眼,單手擋在額前。
“我知你要做大事。”衛青蛾歎息一聲,拍拍趙嘉的額頭,關心道,“可事情不是著急就能辦好的。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如何不讓人擔心?”
“我知……”
“嗯?”
“我錯了。”趙嘉老實認錯,少女總算展顏。
“知錯就成,明日和我去城內。匈奴人進了雲中城,聽說帶隊的使者是個大當戶,出身蘭氏。”
“蘭氏?”趙嘉眯起雙眼,單手擋在額前,打趣道,“也對。如果是須卜氏,估計城門都進不去,就會被魏使君一劍砍死。”
少女被逗笑了,越想越覺得有趣,半晌都停不下來。
趙嘉放棄繼續完善地圖,和少女一起留在院中。站在陽光下,懶洋洋的抻了個懶腰,骨頭發出一陣脆響,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屋內關了多久。
長安
邊郡的急報送入未央宮,景帝看過之後,沒有急著召集群臣,而是先去見了竇太後。
“阿母,匈奴有意恢複和親。”景帝坐在矮榻邊,親口將事情複述一遍。
竇太後沉吟良久,開口道:“阿啟之意如何?”
“精騎尚未練成,不可大動乾戈。當先與朝臣議,如故約,可複和親、通關市。”景帝的想法很實際,先拖著匈奴,拖到精兵練成,能夠橫掃草原,再設法一擊斃命。
即使他做不到,還有太子。
在景帝看來,太子年少聰慧,性情剛毅果決,於鏟除強敵之事上,定會比他做得更好。
“可有人選?”竇太後道。
“諸王翁主……”
景帝話沒說完就被竇太後打斷。
“翁主尊貴,縱其父兄犯罪,豈可輕予匈奴!”竇太後坐起身,沉聲道,“擇掖庭家人子即可。”
七國之亂沒過幾年,叛亂的諸侯王都被依律處置,王女多網開一麵。景帝的本意是,如果朝中議定和親,就從王女中擇其一。
竇太後卻是連王女都不願點頭,如果真要和親,乾脆讓景帝從沒有封號的宮人中選。
“和親之事還需同朝臣商議,太子的親事,阿啟以為如何?”
之前竇太後提出三個人選,都被景帝否決。如今再提此事,就是要看看景帝的真實態度。之前館陶去未央宮,始終讓她提心。
“此事暫且不急。太子尚且年幼,勞阿母多看兩年。”景帝道。
“也好。”
聽到景帝的回答,竇太後的心開始下沉。待景帝離開長樂宮,獨坐沉思良久,等陳嬌來到近前,才深深歎息一聲,似在瞬間蒼老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