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其他時候,縱然獲罪太後,也能得天子憐惜。家中子侄如有才乾,得天子眷顧,日後必有一番前程。
現如今……一切都晚了。
寧成深諳人心,故意將王臧和趙綰對麵關押,讓他們能看清彼此的慘狀,試圖徹底擊潰他們的意誌。
審訊進行到第三日,王臧和趙綰終於熬不住,凡寧成所問,知無不言,全無半分隱瞞。
翻閱兩人口供,同魏其侯參奏出入不大,過從甚密者,至少有五人身份可疑。其中三人背後隱有淮南王女劉陵的影子。
除此之外,有一個人名讓寧成詫異,田蚡。
田蚡在先帝時被免官,今上登基後依舊未能起複。
同是王太後的娘家人,王信受封蓋侯,結交之人俱是魏其侯、堂邑侯之屬,已經摸到“外戚集團第一梯隊”的邊緣。
田蚡則是無官無爵,和其弟田勝同為庶人。
天子仿佛忘記這兩位舅父,絲毫沒有封爵授官的意思。
至於宮內的王太後,隻要竇太後在一日,她始終掀不起半點風浪。等到竇太後不在,陳皇後得其教導,又豈是容易對付。
手持竹簡,寧成麵無表情,腦中已轉過數個來回。
待獄卒將人犯押回囚室,寧成終打定主意,帶著抄錄下的人名,入宮請見天子。
淮南王女在長安日久,行事愈發不知收斂。田蚡身為天子舅父,竟同這位心懷叵測的翁主常有聯絡,莫非是不要命了?還是篤定天子顧念王太後,不會嚴加懲處?
寧成登上馬車,行過官署前門,迎麵遇見離宮的趙嘉和韓嫣一行。
趙嘉和寧成不熟,寧成卻對趙嘉知之甚詳。
思及邊郡傳來的消息,在彼此見禮時,寧中尉笑容和藹,目光慈祥。
同樣由濟南走進長安,同樣官至中尉,有酷吏之名,寧成相信郅都的眼光,麵前這位容貌俊秀、看似無害的青年,必有過人之處,實屬可造之材。
趙嘉頂著寧成的目光,莫名感到不自在。這位看他的眼神,活脫脫郅太守翻版。
為何如此得酷吏人緣?
趙嘉單手撫額,非同一般地無奈。
建元二年五月,郎中令王臧、博士趙綰犯數罪,官職被奪,輸萬錢才得以保命。家人、族人被查獲不法,輕者罰錢絹,重著罰為城旦,即日押送邊郡,苦役至少五年。
至於兩家孩童,竇太後網開一麵,不同長者罪,許其保有良籍。
關押整整一月,王臧、趙綰終於走出中尉府。
經曆這場磨難,兩人再無爭勝之心,決定返回原籍,專心鑽研古籍,教育族中孩童,以期長成能有建樹,莫要重蹈長輩覆轍。
獲罪的王、趙族人同日被押送往北。
見到出城的簡陋馬車,看到車上的王臧和趙綰,族人臉上絲毫不見往日的恭敬和諂媚,神情中儘是怨-毒。更有人破口大罵,言自己落到今日下場,都是兩人所害。
“吾令汝侵占良田?”
“吾令汝欺壓鄉裡?”
“吾令汝無視律法,膽大包天,害人性命?”
趙綰走下馬車,直視不見自身貪婪、隻曉得責怪他人的族人。
“吾確有過,過在不知三省己身,不能教導家人。過在未能教會汝等立身持正。過在未能發現汝等釀成大錯,不能讓汝等懸崖勒馬。”
趙綰每說一句話,族人的咒罵聲就減低一分。
待“懸崖勒馬”四字出口,周圍再無罵聲,僅有低聲啜泣。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趙綰繼續道,“牢記今日教訓,苦役期滿,汝等歸籍耕田,重塑良善,何言過不能改,家不能再興?”
趙綰之言亦是王臧所想。
兩人站在長安郊外,目送族人行遠,佇立許久,方才各自登車。
健仆揚鞭,車轍反向而行。
車輪轆轆,王臧、趙綰坐在車上,回首眺望長安,心中湧出百般滋味,最終均化作一聲歎息,融入風中,再不可聞。
城郊發生的一幕,被一五一十稟報宮中。
劉徹終於有幾分安慰,自己看人的眼光並未差到極點。
竇太後放下漆盞,吃下一塊太官令呈上的蒸糕,良久才道:“這樣的人,做官是禍,治學問是福。”
竇太後崇尚黃老不假,卻非是完全容不下儒生。更不是霸道不講理,見到儒生就要拍死。真是如此,就不會讓陳嬌學習儒家經典。
想要長樂宮不發威,很簡單,不能踩線。真正明白自己該站在哪裡,輕易不要越過界限。
一場風波平息,朝堂恢複以往,黃生和儒生繼續開掐,法家拉偏架,縱橫家和雜家敲邊鼓,完全是看熱鬨不嫌大。
上邊幾家掐得正激烈時,一直做壁花的墨家和農家怒刷存在感。前者獻上改良農具和灌溉需要的水車,後者提出林苑內的育良種工作初現成效,今歲秋收之後就能擴大種植。
與此同時,竇嬰騰出手來,聯合王、陳幾家,繼續和諸侯王掰腕子,不掰折幾個誓不罷休。
田蚡和田勝受召入宮,見過王太後,又被天子召見。劉徹的態度貌似有所緩和,甚至透出為兩人授官之意。
田蚡、田勝大喜過望,近乎是飄出宮中。
沉浸在喜悅之中,兩人都沒能發現,自家附近多出不少生麵孔,一舉一動都被嚴密監視。
臨到月末,虎伯一行終於抵京。
趙嘉親往城外,見到風塵仆仆的老仆,不免心情激動。
一行人從邊郡趕來,不隻帶來數十車貨物,大批的良種牲畜,還帶給趙嘉一個驚人的消息。
草原有異動,匈奴左賢王和左穀蠡王發生混戰,匈奴單於至少兩月未出大帳。在這個關頭,以右賢王和右穀蠡王為首的本部勢力,突然要聯合遣使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