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證據(1 / 2)

() “她們已經摸到郭曉光這條線了。”聽著聽筒裡傳來的聲音, 男人手指攏上了眉心,不消片刻,他似做了個重大決定般把手放了下來。

“毀掉證據,做的乾淨點。”

***

郭曉光把店門外的桌椅搬了進來, 探頭探腦看了看,見大街上已經沒多少人了, 這才把招牌也搬了進來, 順手闔上了卷閘門。

室內隻亮著一盞昏黃沾滿油汙的電燈泡, 老人坐在床上, 旁邊靠著拐杖。

這個由雜物間改造成的臥室狹窄逼仄,旁邊挨著廚房, 並沒有多少能坐人的地方,宋餘杭收拾出來了一個紙箱子, 把自己的外套脫了墊上,讓林厭坐了, 自己則站著。

為了使這份筆錄正規可靠能拿上法庭, 她拿出了錄音筆,先表明了身份。

“您好,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宋餘杭, 我旁邊這位是市局技偵科主檢法醫師林厭, 也是當年‘汾陽碼頭碎屍案’死者的同學,我保證我們的談話將會全程錄音,公開透明,我們會妥善保管這份證據, 除了作為呈堂證供外不會挪作他用。”

老人聽見她說林厭是死者的同學時,嘴唇動了動,那已經失明隻剩下眼白部分的眼睛裡忽然滾出了淚珠。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媽,媽,你彆激動。”郭曉光坐在床上,用手背替自己的養母揩著眼淚。

宋餘杭蹲下來握住了她的手:“您辛苦了,慢慢把您知道的,全部告訴我們,我們會還朱勇一個清白的。”

老人顫抖著手揩了一把眼淚:“勇哥……勇哥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可能去殺人……”

宋餘杭和林厭對視了一眼:“這怎麼說?”

一問到這個,老人臉上露出點兒難為情的神色來,但為了查明真相,她也豁出去這張老臉了。

“當時……你們警察都說,勇哥是報複殺人,因為……因為死者爸爸殺了他的老婆,所以,所以才砍了他的女兒……”

老人搖著頭,嗓音嘶啞:“不是的,不是的……勇哥、勇哥早就想他老婆死了,隻是他一直沒有這個勇氣……他是那麼懦弱的人……平時殺豬都要念叨半天……怎麼可能去殺人呢?”

郭曉光眼裡也泛出了一點兒紅:“當時的警察、媒體、律師……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我們說,我爸就被活生生打成了殺人犯。他本身就有高血壓,進看守所沒多久就腦溢血死了。”

林厭的目光帶了一點兒若有所思看著他:“你和你生母……”

郭曉光喉頭動了一下,闔上了眼睛,現在想起來還是痛不欲生。

“她不配當母親。”

在郭曉光斷斷續續的講述裡,一段在那個年代裡在世俗壓迫下有些畸形又令人唏噓的愛情浮出了水麵。

朱勇和郭月珍是同村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相約來到大城市打工,早已私定了終生,卻分彆嫁娶了自己不愛的人。

郭月珍被家裡用幾塊大洋安排嫁給了同村有點錢的鄉紳,年紀比她大一輪,還是個鰥夫。

等朱勇趕回家裡,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

他跑去搶親,被父親一巴掌打了回來:“你死心塌地跟著月珍有什麼用!一樣的窮!我跟你說,這次回來就彆出去了,老老實實在家待著,你娘幫你物色了好幾個姑娘,都是家境殷實的,光嫁妝都夠你喝一壺了!”

就這樣,兩個相愛的年輕人分崩離析。

婚後,郭月珍跟著丈夫去城裡生活,朱勇也娶了另一個女人,兩夫妻一起去了城裡打工。

朱勇憑借著在屠宰場待過的手藝,在菜市場開了一家賣肉的鋪子,每天起早貪黑討生活。

他的老婆也就是郭曉光的生母,是個自私刻薄的女人,能嫁他純粹是因為看中了他老實懦弱能乾活,朱勇賺的血汗錢除了寄給家裡一部分,其餘全都給了她,女人拿著這些錢和幾個發廊裡認識的小姐妹跑去賭,成宿成宿地不回家。直到朱勇跑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親眼目睹她和一個男人卿卿我我,朱勇一怒之下要求離婚,卻在此時發現她懷孕了。

女人哭著哀求他,朱勇本來就是個軟弱又沒主見的男人,更何況女人除了愛招蜂引蝶之外也沒什麼過錯,還會每月按時往家裡寄錢,在農村孝順父母就是最大的美德。

朱勇打算等孩子生下來再看看是不是他的,如果不是就離婚。

等到孩子生下來,男娃娃軟乎乎地抱住了他的手指頭的時候,看著虛弱躺在床上的女人,朱勇突然就舍不得離了。

那個時候的他堅信,一切都會好的,日子會好的,女人也會好好回到正軌上來,他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可是好景不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女人養好了身體就又出去花天酒地,隻有沒錢的時候才會跑回家,見識了城市的燈紅酒綠之後,她愈發看不上朱勇這樣老實懦弱又沒錢的男人。

她傍的那些大款,隨手開一瓶酒的價錢,都夠他們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郭曉光的童年裡常常被爸爸背在背上,和他一起去賣肉。

朱勇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地上爬,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撿起碎骨頭生豬肉就塞進嘴裡。

“誒,小孩子不能吃生的,你怎麼給他吃這個啊?!”

一次偶然的機會,郭月珍來菜市場買菜,從他手裡拍掉了生肉,還拍著他的背,把嘴裡的也摳了出來。

命運又讓兩個年輕人再一次相逢了。

愛意並未消磨多少。

朱勇對家庭的責任感是真的,他把對郭月珍的愛深深壓抑在了心底。

可是殊不知,越是壓抑的東西,爆發出來的威力越是驚人的。

他們還是做了,各自背叛了家庭,互相撕咬著對方,在背德的快|感中永久地沉淪了下去。

在郭曉光的童年裡,他的母親對他非打即罵,並沒有因為他的出生而回歸家庭,反而覺得他是個累贅,耽誤了她和那些男人花天酒地,因為生過孩子的女人就不值錢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或者是很多次,郭曉光在外麵叫她媽媽,女人一耳光就扇了過來,把他打出了鼻血。

“彆叫我媽,我沒你這樣的兒子,你和你爸一樣沒出息!”

漸漸地,他就不再叫了。

有時候朱勇去賣肉,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女人就會帶各式各樣的男人回來,讓他守在門口,替他們看門。

小小的孩子就赤著腳,衣衫襤褸,蹲在破舊的木板房門口,睜大了眼睛瞅著來往的行人。

日子久了,有好事的鄰居見著他出來,就咧開黃板牙笑:“喲,又開張啦。”

郭曉光聽不懂,等他再大一點能聽懂了,卻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懂。

有時候女人得的錢多,心情好了,會給幾毛錢讓他去買泡泡糖吃。

更多的時候是把她在彆的男人那受的氣,受的折磨,一股腦撒在他身上。

三四歲大的孩子,自己都站不穩,走路跌跌撞撞的,郭曉光要給她倒洗腳水,要把她擦洗完身子的水潑出去,要拎著一個比他還高的掃帚掃地,要拿抹布擦桌子,要挽起袖子給她洗襪子,洗內|衣內|褲。

稍有不如意,女人就會把他的腦袋按進水盆裡,拿搓衣板打的他嗷嗷直叫。

至今想來,那仍是一段噩夢般的日子,郭曉光越說越喘不上氣來,攥緊了膝蓋上的布料,郭月珍摸到兒子的手用力攥著,一隻蒼老遍布皺紋的手和年輕的手緊緊交握在了一起。

在那段最灰暗的日子裡,隻有郭月珍,這個父親的情婦,因為愛屋及烏,會對他好,會對他笑,還會從自己本就拮據的生活費裡摳出錢來給他買糖吃,拍乾淨他身上的土,對他細聲細氣地說話。

小孩子其實是不懂的,誰對他好,他就會本能地依賴誰。

有一次郭月珍買完菜路過他家門口,見他寒冬臘月裡蹲在院子門口玩泥巴,問他“為什麼不進去?”

他悶悶答:“媽媽不讓我進去。”

郭曉光眼裡多了憐憫:“餓不餓,孩子?”

他點頭:“餓。”

郭月珍就從菜籃子裡翻出了剛買的饅頭,還是熱乎乎的,遞了一個給他。

正巧被喝完酒回來的女人看見了,大打出手,所幸朱勇也及時趕了回來。

那是郭曉光頭一次看見父親發那麼大脾氣,也是他忍了這麼多年來頭一次對女人動手,一把把人搡在了地上。

“離婚吧!”

女人嚶嚶哭了起來,這時候又不願意離了,朱勇窮雖窮了一點,可是待她是極好的,從沒說出個半個不字。

女人不僅不願意離還揚言要是離婚就告訴老家父母,讓他們把嫁妝還回來,讓十裡八鄉街坊領居都知道是朱勇拋棄了她,是個負心漢!

還說要帶著兒子一起跳河,就是淹死也不給朱家留種。

那個晚上,郭曉光透過裡屋木板上的小洞看去,他爸爸坐在床上,背對著他的媽媽抽煙。

女人睡熟了。

男人起身,從廚房裡拿出了殺豬刀。

蚊帳上投下了他高高舉起刀的背影。

郭曉光嚇得癱坐在了地上。

可是那一刀終究是沒砍下去的。

在朱勇身上,郭曉光見證了一個男人最軟弱,也最善良的一麵。

他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自己不愛的女人,忍受了多年的綠帽子,在暴力麵前也保護不好自己的孩子,可是在被逼到絕境的時候卻又放下了屠刀。

就是這樣一個老實懦弱無能又耳根子軟的人,怎麼會做出殺人碎屍這樣慘無人道的舉動呢?

郭曉光打死都不信。

要是朱勇有這樣的勇氣,多年前死的就不是陳初南,而是他不合格的母親了。

郭曉光說著,闔了一下眸子,滾出了兩行清淚,他飛快拿手背抹掉了,吸了吸鼻子。

“她這樣我爸都沒有跟她離婚……又怎麼可能會為了複仇去殺人呢?說句不該說的話,她死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才對……”

至於她的死倒真的是個確確實實的意外了,陳初南爸爸去買肉,恰逢那女人又回來跟朱勇要錢,朱勇說要她等一會兒,自己去上個廁所,央求她幫忙看看鋪子。

女人不耐煩應了,因為兩毛錢和陳初南爸爸起了口角,進而發展到人身攻擊,陳初南爸爸就搡了一下對方。

女人抄起殺豬刀先動的手,人沒砍到,被人把刀奪了。

她複又撲上去:“你紮,你紮,呸,有本事往這兒紮!”

然後也不知道是被她拽了一把還是陳初南爸爸本來腳下就沒站穩,就真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

以往初南從來不跟她提這些,林厭也沒問,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關於她爸爸殺人的始末。

怎麼說呢,林厭有點,有點……

她微微闔了下眸子,呼吸有些不穩起來,右手緊握成了拳。

替初南爸爸不值,替郭曉光不值,替初南被叫了那麼多年“殺人犯的孩子”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