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慢慢睜大了眼睛。
他的師父穆爾圖,他七歲之後,十四歲之前的“父親”。
有那麼一刹那,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他仿佛聽見了從過去席卷而來的樹木焚燒的嘲哳,鮮血噴湧的汩汩,刀劍撞擊的叮當,戒鞭劃過的爆裂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哭泣,尖叫,有人嘶聲力竭地喊著絕不饒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過,還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這笑聲無比刺耳,仿佛從血海裡長出的尖銳荊棘,將所有人連同自己刺個稀爛。是誰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時麵前的老者耳聰目明,有著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來握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說——你果然是個天才,是蒼神的賜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後退了兩步,在那些山呼海嘯般的血腥之中,麵前的老者偶爾也會露出彆扭的溫和。
——西域進貢了些瓜果,甜得很,隻有你們這些小孩子才喜歡這種東西。你拿去吃罷。
——又受傷了?許你休息三日。偏愛又怎麼,他們要是都像你這樣,我也偏愛他們。
段胥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那些平日裡被他掩藏的瘋狂逐漸湧現,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蝟,笑著說道:“師父,彆來無恙。恭喜您,終於埋伏到我了。”
這個令人厭惡和畏懼的,總是用他最恐懼而厭惡的東西來稱讚他的人,在漫長的時間中把他摁在泥潭裡的人。
也是用另一隻手托著他的後腦,讓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個老者沉默著,他們之間隔著兩丈距離,九年光陰,師徒之情,奪目之恨。
他淡淡地說道:“你救了他一次,還來救他第二次。為什麼?”
段胥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道:“為什麼?為什麼……大概是和當年我沒有殺您是一樣的原因吧,因為被您所唾棄的惻隱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殺的所有人,也是您讓我殺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為了那些低賤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來,他搖搖頭,意識到穆爾圖並不能看見他搖頭,他才說道:“師父,我們有從骨子裡生出來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們沒辦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麼,他心裡渴望一個永遠不與穆爾圖再相見的結局。
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沒有辦法說清楚的,就讓所有難以言明的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隱沒在十七背後的陰影之中,永遠隱沒在陰影之中,以死亡為最後的終結。
他出逃的時候料想師父這樣強硬又高傲的人,在遭遇背叛和失明之後大約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天知曉山莊,將他狼狽頹唐的樣子隱藏在他光輝的姓名之後。他沒有想過這輩子還會看見他。
“漢人低劣,不可相信。”十四這樣說道。他站在穆爾圖身後,推著穆爾圖的輪椅,一雙警惕的眼睛鷹一樣地看著段胥。
段胥低頭笑了笑,將地上的韓令秋提起來,道:“聽見了嗎,你還不跟我走,要留在這裡當奴才麼?”
路達卻對韓令秋說道:“凡是獻身於蒼神的都是蒼神的子民,你是丹支人。你不是韓令秋,你的父母都是蒼神的忠實信徒,他們把你獻給天知曉,希望你能夠脫穎而出為蒼神效力。時至今日,你的父母仍在丹支翹首以盼等待你歸來。你還有個妹妹,你記得嗎?”
十四幽幽地說道:“原本你才應該是十七。那家夥是個居心叵測的叛教者,他根本沒有參加暝試的資格。他毀掉了你的人生,讓你與父母親人離散,誤入歧途為敵國效力,你最該恨的人是他。今天你們一個人都不要想走。”
韓令秋發出近乎瘋狂的喊叫聲,他掙脫了段胥的手,雙手捂住臉劇烈地顫抖著。他突然把段胥壓在牆上掐住他的喉嚨,雙目赤紅地吼道:“你當初為什麼,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救我啊?”
段胥環顧著這坐牢獄裡站著的人,路達,十四,穆爾圖,韓令秋還有暗處無數的士兵。
這可真是群狼環伺。
“實不相瞞,我現在有點後悔來救你了。”段胥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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