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戶部欠銀,也有緣由。前朝末年,天下大亂,各路諸侯揭竿而起。本朝太|祖亂世稱雄,得國之後爵位給得極大方。不但除了皇室宗親外另封了四王八公,還有無數其他爵位。
彼時太|祖登基,查抄前朝皇室宗親、世家大族無數,國庫也豐厚。太|祖索性大方到底,有功之臣皆可到戶部借一筆銀子,作為啟動資金。
林家前朝就是士族,是不欠銀的,但是寧榮二府,還有史太君,哦不,現在是史氏婦人的娘家史家都欠著戶部銀子。林如海突然來這一手,一下子要得罪多少人啊。
要得罪多少人,林如海自然清楚。
周駿譽為了大權在握,即便分了部分賬目給翰林院、國子監學生等整理,也是給的非核心賬目,大多是地方送上來的陳年舊賬。
彆的部院過來整理賬目的人,絕不可能替戶部掩蓋失誤,若是發現賬目有問題,也可一應推在地方頭上,戶部頂多領一分失察之罪。至於有些核心賬目,戶部則可以邊整理邊設法掩蓋。
如此情況下,戶部賬目改革也這麼久了,竟是林如海終於領到實際差事,接觸核心賬目,才將這許多勳貴人家欠著戶部大筆銀子的舊賬翻出來。
這些人家中,除了甄家、王家這等抄家滅族的,還有多少人家大權在握,高官厚祿呢。你林如海回京第一樁事辦的就將這許多人家一起得罪了,也不怕日後寸步難行。
查到這些舊賬的時候,就是林如海自己也覺觸目驚心。像寧榮二府便欠著戶部數十萬兩,四王之家更是不下百萬之巨。另有侯爵、伯爵等人家,也都是數十萬、數萬不等。林林總總加起來,竟能抵全國大半年的財政收入。
難怪賈赦曾打包票讓賈敬和林如海隻管在朝上將預算缺口鬨出來呢,有了這筆銀子,軍餉有多大的缺口補不上來?
能上朝的誰還不是老狐狸呢?誰還看不出周駿譽故意將這段時間抄家入賬的銀子全花出去,又偏缺了京營的預算,是在給林如海下馬威呢。本來眾人樂得坐山觀虎鬥。周駿譽出身顯赫,家族勢力龐大,做戶部尚書多年;林如海才能出眾,攜功入職,這兩人鬥起來,可有得熱鬨瞧了。
誰知林如海轉身殺個回馬槍,輕輕巧巧的化解了周駿譽甩過來的難題,看熱鬨的各位卻是要真金白銀的交銀子出來。
其實當初太|祖借這筆銀子出來的時候,是默認了給勳貴人家的福利。所以哪怕是借,戶部也是按爵位品級從高到底給的,終太|祖一生也沒催還過這筆錢。這種事情,皇家和勳貴士族默契不提便罷,真要提起來,既是一個‘借’的名頭,那還銀天經地義。
況且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謂君無戲言,致和帝在朝堂上清楚明白說了‘合理合法,不增添黎民負擔’便準奏,現在林如海提的諫言可沒犯這兩條。
‘哦,竟有人欠著戶部銀子多年?周尚書,怎麼戶部缺銀多年,朕從未聽你提起過?’致和帝問。
周駿譽現在就是後悔,把什麼燙手山芋扔給林如海,林如海本人就是個燙手山芋,就該讓他永久坐冷板凳!
至於為什麼戶部缺銀多年沒提過這筆錢?能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司徒硫有野望,周駿譽不想做出頭櫞子將勳貴大族都得罪了。但是周駿譽不敢說啊。
“回皇上,這個……欠銀乃是先帝在世時批準的,先帝在世時未催繳,臣若提及此事,豈非對先帝不敬?”你林如海如此不識時務,便先扣一個對先帝不敬的帽子吧。
致和帝在位,戶部缺銀子花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現在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眼前,致和帝哪有不心動的。“那周卿回去查一查舊賬,欠著銀子的人家到底是從父皇私庫借的銀兩還是從戶部借的。”
還查什麼啊,自然是戶部啊。能奪天下的人,對一起搏命打天下的人再大方,也不會做冤大頭。這筆錢既是給的犒賞,也是收買人心的牽製,必然是走公賬,賬目清晰。
周駿譽道:“這……回皇上,欠銀是從戶部借的。”
致和帝道:“既如此,債主便是戶部,曆任戶部尚書都有權催還,之前的戶部尚書不催,乃是前戶部尚書失職,周卿不催,也有不妥之處。”
致和帝是喜歡讓臣子自由討論,也是一個比較善於納諫的君主,朝堂上這麼明晃晃的批評臣子可是少數。周駿譽一張老臉都臊了,忙跪拜道:“皇上恕罪,臣散朝之後便安排人催辦此事。”
致和帝自然知道周駿譽在給林如海下馬威呢。但是致和帝對林如海倒是很滿意。
林家門風清正,林如海個人能力突出,之前讓林如海做兩淮鹽運使,在江南亂局中牽製甄應嘉,致和帝就是當林如海做尖刀用的。事實上林如海也將江南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為君之道,本就在製衡和分權,致和帝自然樂得看到戶部有人牽製周駿譽,因而致和帝道:“此事既是林卿稟奏的,便由林卿一並總攬催繳欠銀便是。”
林如海走出班列道:“臣遵旨。”
催欠銀的事就這麼在朝堂上定下來,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這次散朝之後,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其中最高興的要數工部尚書宋安,反正他寒門爬上來的,祖上沒欠著戶部銀子。今年因戶部與京營鬥法,自己白撿了一大筆預算,怎麼算都是穩賺不賠啊。
至於愁的麼,但凡家中欠著銀兩的都愁,心中已經將林如海罵了百十來遍。
散朝之後,賈敬與林如海從朝堂出來,便同車回府了。林家雖然有宅子,但是現在局勢這樣緊張,硫親王府手段又下作,賈敏可不放心林家回自家宅子住去。況且林家住榮國府,賈赦兄弟與林如海議事也方便。
今日這朝會可算是東宮打了個漂亮仗。回到賈赦的書房,賈敬還意猶未儘:“彼時赦兄弟南下處理安葬叔父的事宜,便說要將周駿譽從戶部尚書位上拉下馬來,現在誰知竟一步步實現了呢?”
賈赦倒是很保守:“此事估計還有波折,敬大哥和妹夫在朝堂上亦要小心被算計。”
林如海則十分歉然:“大內兄和敬大哥府上都欠著戶部銀兩,此事實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放法子,如海甚是過意不去。”
被通靈寶玉壓住那五年,寧榮二府皆不好受,但凡是個明白人,都知道寧榮二府從勳貴人家中除名不過是時間問題。就看致和帝能活多久,致和帝的恩寵有多久,寧榮二府便能苟延殘喘多久罷了。甚至賈代善都因此鬱鬱而終。
現在簡直是絕處逢生,賈敬才不會將那些銀子放在心上:“林妹夫不必介懷,這銀子欠著一日讓人懸心一日,趁早還了為是。再說,林妹夫祖上也是侯爵,為何沒借這銀兩,可見還是妹夫祖上高瞻遠矚。”
誰說不是呢?林家前朝便是貴族,不但如此,林公當年還是有名的大儒,因前朝末年奸臣當道,憤而辭官歸隱。太|祖得國之後,仰慕林公之名,親自迎其出山,封了侯爵。林家祖上知道,這不過是新朝廷收服讀書人的手段,也搏一個禮賢下士的名聲。
曆來改朝換代都有這樣的事,甚至太|祖還加恩封了林公的父親,本朝致和帝是第二任皇帝,林家卻已經四代列侯便是這麼來的。
像林家這樣的貴族人家,自然知道為君者的禦下手段,且林家不缺銀子,便沒去戶部借銀。但那些剛通過改朝換代換了階級的人哪裡懂這些啊?看見彆家借自己不借就跟吃大虧似的。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多錢,拿到手上又趟水似的花。用這筆錢置辦了產業的還好,年年都有進益,湊一湊便能還上;有些將這筆錢用於享受的人家表麵風光,卻產業有限,現在都未必還得出錢來。
林如海道:“這一次,恐怕變賣家產的人家不在少數。”
賈赦道:“妹夫不必壓力過大,但凡是明白的人,就該感謝妹夫為他們摘了懸在頭頂的刀。至於那些糊塗的,隨他們去吧,左右也成不了氣候。現在唯一擔心者不過是有人用下作手段威脅妹夫安全,妹夫和妹妹暫且安心在府上住著,我榮國府等閒人沒那麼容易進來。林家的宅子慢慢收拾著,等將周老匹夫拉下馬來,再搬回去不遲。”
林如海已經經曆了好些回刺殺未遂了,對賈赦發自內心的感謝,卻也接受了賈赦的好意。
賈赦心裡卻想的是這有什麼?前世連王氏的親戚都能在梨香院一借居就是好幾年,林家榮國府的親女婿,有什麼住不得的。
司徒硫回府之後也與江懷壽商議了此事,司徒硫道:“本王萬萬想不到林如海竟然會出此招。本來以為他就是賣糧賣地都決計籌措不上來今年京營幾十萬大軍的糧餉,來年尋個機會說他能力不濟,打發到地方便是。誰知道此事若讓他辦成了,又是一項功績。”
江懷壽道:“屬下請主公責罰,屬下是實在不知還有勳貴人家牽著戶部舊賬這等事,以至於有所失算。”
司徒硫擺了擺手:“這是多少年的舊事了,你不知道情有可原。”畢竟周駿譽自己都沒防範這茬,司徒硫也不好怪江懷壽。“你再想個法子,千萬彆讓林如海又輕巧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