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硫便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也是無權乾涉大理寺辦案的。
所謂刑不上大夫,便是作為竊國大案的嫌疑人,周駿譽和宋安也都沒有被用刑,也不必跪著聽審,兩人一樣被賜坐之後,大理寺卿顏濟滄親自主審,刑部和都察院各派人協審。
顏濟滄拍了驚堂木之後,開始問審:“工部尚書宋安,經查戶部數年來,曾多次分撥大批款項用於修整河工,打造兵器等,但工部接了款項,卻並未完成相應工程,可有此事?”
宋安道:“回大人,並無此事。”
顏濟滄又問:“那為何工部存儲的憑證裡,有工部接到撥款的憑證存檔?且戶部也存有工部申請這筆款項的申請文書。”
宋安依舊是前後口供一致:“回大人,致和二十九年,開封至洛陽段河堤需要加固,工部申請加固河堤、修整河道經費五百萬兩,戶部駁回,總共撥銀八十九萬兩,因申請和實際撥付差距巨大,臣特地將實際撥付的憑證拓印一份,現已提交給大人。
另有幾筆申請皆是同樣情況,致和三十年,因要打造兵器用於更換各地軍中折損兵器,工部曾申請款項四百八十萬兩,實際批準一百二十九萬兩,臣亦留有拓本……”
這些話其實不光顏濟滄問過不止一次,刑部、都察院也都顛來倒去的問過,但宋安如數家珍,每次回答都相同,並無矛盾之處,甚至一個數據都沒錯過。
問過宋安,顏濟滄又道:“戶部尚書周駿譽,經查,戶部撥款到工部的數額與工部實際接受數額差距巨大。按工部尚書的說辭,這些款項並未撥付,可有此事?”
周駿譽道:“回大人,絕無此事!”
略頓一下,周駿譽接著道:“雖然這些年因皇上體恤百姓,從不加賦,因而財政吃緊,但作為戶部尚書,本官深知百姓乃是朝廷的基石。而工部雖然申請款項巨大,但這些款項都是用於國計民生,本官不敢大意。便是精打細算,,也向來是緊著工部所需款項先行撥付。就是今年查抄硫親王府、甄家、王家等,銀錢剛入庫,本官又是最先批準的工部請款。誰知宋安竟不將這些百姓血汗錢用到實處,與本官何乾?”
嘖嘖,這話說得一片為國為民之心,若非林如海知道周駿譽是什麼樣的人,險些都要被打動了。
顏濟滄又問:“那為何宋尚書所留憑證拓本上,戶部撥款金額與宋尚書所言一致,而且憑證上也有周尚書畫押和戶部印章。”
周駿譽道:“戶部和工部時常有文書往來,若是宋安有心貪汙巨額公款,必然早有準備,安知他那些拓本不是宋安提前偽造好,便是為了應對東窗事發?為何宋安拿得出拓本卻拿不出原件?”
宋安秉性正直,聽了周駿譽的汙蔑,駁斥道:“一派胡言!工部所有憑證自有專人保管,本官作為一部尚書,豈會明知故犯,私藏憑證。至於為何原始憑證不見了,顏大人,本官申請徹查。總之本官人正不怕影子斜,此事一日不真相大白,本官一日不出大理寺大牢!”
正在這時,作為證人的林如海道:“顏大人,其實戶部撥款到各部院,各部院接收賬款的憑證皆有數份。因而關於戶部到底撥了多少款到工部,不但工部有存檔,戶部也有。本官命人徹夜查找戶部留存,總共五筆對不上數額的撥款,其中四份的原始憑證戶部與工部現存憑證一致。但是有一份,戶部存檔卻與宋尚書提供的拓本金額一致。”
宋安聽了此言,眼神一亮。
本來大理寺官員到宋府抓人的時候,宋安是無愧於心,底氣十足的。但是三司各有官員找自己問詢過後,宋安已經推測出工部留底憑證也被人做了手腳了。想到周駿譽的背後勢力,宋安甚至心中感歎自己恐將含冤莫白之際,林如海這話簡直給了宋安一線生機。
而周駿譽則是心中狐疑。當初他倉促之間抹平舊賬,但是並未留下那麼多破綻。
先讓工部內應找到幾筆款項的憑證抽出來後,戶部這邊關於幾筆款項的憑證也全部抽出來更換過,照道理說,這幾筆工部接收撥款的原始憑證已經全都被銷毀了才對,林如海又在哪裡去找出一份來?
這樣大的事,戶部這邊是周駿譽親自操作的,確認了好幾遍,怎會出錯?
不,戶部這邊的原始憑證絕對已經全部銷毀了,那麼林如海所謂的又找出來一份難道是工部那邊的?
想到此處,周駿譽心下一驚,不禁想到當初陳禦史之死。
彼時明明已經在陳禦史的書房找到了遺書,為何後來又在臥房找到另一份?使得當時整件事情徹底翻盤,不但張修毫發無損,還搭進去一個李宜山。
後來硫親王府複盤,倒沒懷疑陳禦史的第二份遺書有貓膩,卻懷疑陳禦史確然留了後手。
吃過一次虧的周駿譽做賊心虛,林如海這麼一說,不禁懷疑工部那個內應是不是也留了後手,並沒有損毀全部原始憑證?
能身居高位的人,麵不改色是基本素質,但是因想得太多,周駿譽的肢體動作也略顯僵硬,這些都落在了致和帝眼裡。
這一次三司會審,畢竟被問話的是兩位尚書,人家那口才,那心理素質,就是鐵證如山估計都還能辯白幾句,何況現在證據並未呈現。審了半日,此案並無結論,暫且退堂。
司徒硫雖然自己沒來大理寺公堂,但是時刻關注著這邊的動向,也知道林如海在公堂上說了還有一份原始憑證這樣的話。
司徒硫問江懷壽:“江先生覺得林如海之言是真是假?”
這話江懷壽怎麼回答?“主公,東宮那一乾人都詭計多端,此事屬下沒有定論。”
司徒硫在書房來回踱著步子,自言自語道:“今日父皇親臨大理寺公堂旁聽,林如海公堂之上紅口白牙說還有一份原始憑證,若是拿不出來,豈非犯了欺君之罪?本王覺得他不敢!”
其實不獨是司徒硫,大多數人猶豫不決的時候,自己內心深處是有答案的,他們問詢彆人也好,舉棋不定也好,都隻是一個說服自己的過程。比如此刻的司徒硫便是如此。
他也想到了陳禦史之死那件事,他也怕重蹈覆轍。所以猶豫半日,司徒硫還是決定采取更保險的辦法,對江懷壽道:“本王覺得林如海口中的原始憑證絕對不在戶部,本王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本王要這份憑證永遠消失!”
江懷壽領命應是。
果然當日夜裡,工部主簿劉毅家中失火,一應家資物品被燒得一乾二淨。且不管他什麼真假憑證,無非就是一張紙,劉家現在一片廢墟,彆說隻留一份憑證,劉毅就是將五份憑證都留著,現在也付之一炬了。
嗬,果然上當了。一旦疑心生暗鬼,再是精明的人也會一再犯錯。賈赦接到信報說某工部官員家中失火,便沒再打聽接下來的事了。
致和帝坐在上書房龍案之前,下首坐著蘇丞相。
“蘇卿是否覺得劉主簿家中失火來得太巧了?”致和帝問。
蘇丞相道:“是過於巧合了些。”
致和帝有此一問,便是心中有了疑心的人,蘇丞相便實話實說即可。
果然致和帝接著道:“朕倒要看看三司能不能撬開周駿譽的嘴。”
次日繼續開堂,依舊是三司會審。這一次周駿譽和宋安的攻防對辯依然精彩絕倫,但是被撬開口的不是周駿譽,而是工部主簿劉毅。
劉毅受過硫親王府的恩惠,確然是硫親王府安排在工部的人,而且劉毅心理素質不錯,也思路清晰,意誌力強大。被拿入大理寺數日不但沒露半點口風,甚至供詞都沒有破讚。
可是人家這麼拚命不露半點消息,除了報答硫親王府之外,也是想護著自己家小平安。
林如海隻是在公堂上無意透露了一句劉家失火的事,劉毅便突然什麼都招了。自己如何與掌管工部印章的主簿套近乎,借著同僚去小解的時候偷蓋了幾分空白憑證交給戶部;戶部那邊將空白憑證填寫完整後蓋章畫押反回,自己是如何借著掌管工部檔案之便將幾分原始憑證替換出來。
另有一樁巧合,劉毅這麼心理素質強大的人,辦事也是嚴謹的。本來賈赦這邊隻是設計了一樁空城計,結果劉毅還真留下了一份原始憑證,但是並未放在家中。
劉家突然失火,劉毅自然能猜到是怎麼回事,自己行差踏錯連累家人,劉毅了無生誌,臨了臨了,卻覺什麼都豁得出去了。
你周駿譽為了求生毀屍滅跡放火毀我家園,我便實話實話拉你陪葬!劉毅不但招了供,還要親自帶人去尋那份原始憑證。
不得不說劉毅也是個心思細膩又生性多疑的人,他之所以親自帶路,便是怕公堂之上有硫親王的人,傳遞消息後快大理寺一步毀了憑證。
原來那憑證竟是劉毅陪家中老母去法源寺燒香的時候,藏在一個禪院的石桌與石墩的夾縫之中。
劉毅做了虧心事,去燒香求平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誰知道人家竟然借著燒香之便,給周駿譽留了一道催命符呢?
若是司徒硫沒有要毀滅憑證對劉家下手,這份憑證恐怕永遠難見天日。司徒硫得知真相後,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卻悔之晚矣。
致和帝勃然大怒:“朕如此信任你,將國庫交於你掌管,周駿譽,你就是如此回報朕的?”
周駿譽麵如死灰,跪下不住磕頭,道:“是臣鬼迷心竅,望皇上息怒!”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了。
這等大事,致和帝哪那麼容易息怒:“來人,將周駿譽打入天牢,朕要等著各地巡邊的隊伍回來,集齊他的罪證一並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