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宰治踏入東大教學樓時,樓道內已被人塞得滿滿當當,連腳都無法下落。
“哎呀,這可真是。”他抬起半邊眉毛,作難以置信相,話中倒沒多少驚訝的意思在,他這人說話多半如此,除非是開辛辣的嘲諷,十句話中有九句話都帶有繾綣的厭氣。
“十分抱歉。”文學係主任抹去額頭上的汗水,“這已經是本校最大的階梯教室了,不愧是太宰老師,除了東大的學生之外,還有外校甚至外地學子千裡迢迢趕來聽講座,對有求知欲的學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們趕出學院,就造成了眼下的狀況。”
“無妨。”太宰治微笑說,“能如此受歡迎,我真是受寵若驚。”
……
高野良子等人很早趕來東京大學,卻也隻得到了落腳之處,好在她們站得樓梯比較靠前,若是被擠到最後兩排,以女性嬌小的身材,絕對無法看清太宰老師。
來聽這場講座的女學生很多,多是從高等學校或者女子示範校趕來的,她們占據教室的幾個角落,三言兩語討論太宰的新老作品,還有些空穴來風的傳言。
“據說太宰老師容貌極佳,是絕好的美男子。”
“年紀也不大,真是年輕有為。”
高野良子其實不大喜歡這類論述,她私心認為自己崇拜老師,完全是被對方的文學才華還有先進的思想撼動了,那種“把血淋淋現實摔碎在人麵前”的故事,真讓她十分感動。
“太宰老師!太宰老師來了!”
伴隨以上兩聲呼喚,教室裡又起騷動,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健步走入教室內,他四肢修長、姿態輕盈,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哪怕是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也可以一眼看見他。
人群像是被摩西分至兩旁的潮水,齊刷刷後退,讓出一條路來。而太宰,他似乎是用腳尖兒走路的,一格一格踏下扁平而寬闊的樓梯,像隻輕盈的雀鳥。
“讓各位久等了。”他說,“那讓我們開始吧。”
“我並不是什麼很擅長在群眾麵前講話的人,對於已完成的作品也沒有什麼可談的,隻能說如果你們有什麼問題,大可放出來討論一二。”
這樣的對話形式,在場的學生都沒有見識過,但很快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就出現了。
“請問太宰老師,文章開頭對於古人迷信的描述,也就是要躲避夜間食人鬼怪的論斷,是不是為了增強古今對比而出現的?”提問的是一位昂首挺胸的男同學,明明身穿和服卻戴水軍帽。
“增強古今對比?”太宰反問。
“孔子曾有教誨’子不語怪力亂神’,西方的科學也告訴我們這世界上不存在鬼怪,走入文明的大正之後,我們自當破除迷信的陋習,而開頭提到的食人鬼,恰恰證明了古人的愚昧無知。”他的話引起滿堂喝彩,“您也是這樣設計的嗎?”
太宰治笑著搖頭,坐在前兩排緊靠太宰的同學發現,他的笑容絕對不是和藹的、慈祥的、充滿包容的笑容,正相反,他的臉上充斥著冷冰冰的譏誚與嘲諷,仿佛在說:
[看,又是一個傻瓜。]
高野良子站在第三排,她的視力很好,以至於也看清了太宰的表情,這讓她一陣心悸。
“首先,不得不向你說明的是,除卻作家的身份,我本人還是民俗學家。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並非徘徊於都市,而是在鄉間遊走。”
“正如同安倍晴明、文車妖妃的故事一樣,食人鬼的傳說幾乎是從平安京時代流傳下來的,而根據民俗學的調查方針,一個故事,如果沒有被文人墨客改編為劇本大肆傳唱,而是在民間一直隱秘地流行,往往都是因為這個故事具有靈驗性。”他露出了禮貌且克製的微笑,“也就是說,鄉民有足夠的證據支撐推動故事的發展。”
“世界上有許多未解之謎,暫且都不能用科學二字敘述,而我也從來不認為古人就是愚昧無知的,而民間流傳的故事也都出於非科學的迷信。”他幾乎是彬彬有禮地反駁,但尖銳的言辭好像在男學生的臉上抽了十個二十個連環巴掌,“更何況,當你歧視嘲弄他人的無知時,又怎麼知道自己沒有被他人所鄙夷?”
太宰說:“對吧,這位同學。”
寂靜。
第一個問題,就讓教室陷入了詭秘的鴉雀無聲,隻有笨重攝像機的鎂光燈還在閃爍伴隨著“哢嚓哢嚓”的聲響,記者們奮筆疾書,早已為太宰治的講座擬了多個話題,譬如《文壇新星竟為神秘學擁躉》《太宰反對大正科學》之類。
“還有問題嗎?”太宰問,“我共準備了三小時來回答諸位的問題,要是沒有的話,就隻能提早離場啦。”
彆說是在座的學生,就算是朝日文庫的工作人員,跟隨太宰而來的小莊編輯,都要被他的不按常理出牌逼瘋了,他一邊在心中瘋狂流寬麵條淚,一邊同文學係的教員,頂頭上司總編等鞠躬道歉:“很不好意思,太宰老師他其實沒什麼惡意,他隻是為人比較……”嘲諷?不不不,也不能這麼說?
總編小聲嗬斥:“喂,小莊!太宰老師難道沒寫文稿嗎?”
小莊說:“沒有,太宰老師說如果要讓照本宣科,就不來開講座了。”
一方麵是配合宣傳開講座的誘惑,另一邊則是自由發揮落記者口實的威脅,兩相權衡之下,還是前者更重要些。
“還有問題嗎?”壞心眼的作者問道。
也不知是什麼給了高野良子勇氣,等她回過神時,手已經顫巍巍地舉起來了。
“請問太宰老師,《你好,大正》的結局。”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結局就止於家利的第二十天記敘嗎?”
[笨蛋笨蛋笨蛋,我問的是什麼問題啊!]
“關於文章結尾,其實我原來是想好一段結局的,隻不過在這裡倒是用上了文學中的留白想法,給各位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他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似乎將其當作了展現自我的舞台,“不過今天是非正式的會談,說說我腦海中的最終結局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也不是什麼過於惡毒的作者,對於已覺醒的人而言,生活在籠子裡恐怕比死亡還要恐怖,家利既然有所決斷,就應當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