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這個姓氏,在日本有特殊的意義。
眼下是大正年間, 對於明治後期出生的人來說, 幕府將軍是遙遠的仿佛被埋藏在曆史塵埃中的稱呼,新時代的人隻知道天皇, 不知道將軍。可要讓中老年人來說,“將軍”依舊是國家最高權力的象征,說起德川家, 他們恨不得匍匐在地跪拜。
糟糕的是, 在吉原出事的“德川”,就是那個與幕府一起結束光輝歲月的“德川”。
“出什麼事了?”蝴蝶忍與富岡義勇立刻躥出去, 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是男客,遊女們躲在格子間後探頭探腦, 下半張臉被木柱遮掩, 隻留眼睛在外。
扯嗓子喊的人是家仆, 排場極大, 說是仆人穿得卻比自由民還好,常年的趾高氣昂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以至於遇上緊急事, 眉峰還向上挑,嘴角向下撇, 初次見麵的人都會知道他刻薄又不好說話。現在刻薄的家仆正頂著這張臉哭天搶地。
他毫不顧肮臟直接匍匐在血肉模糊的殘肢上, 大聲哭嚎。
無論是見慣了醃臢事的遊女, 還是往來於花街的男客, 當他們看清楚地上究竟是什麼時,爆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男人的音調比女人更粗獷些,他們唾罵著推開身旁的遊女,直往大門外走。
蝴蝶忍皺眉,她受到了良好的醫學教育,相較於富岡義勇能夠很好地分辨殘肢,這樣想著也走上前去,對緊張的其他家仆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那些仆人對街上往來賓客不屑一顧,偌大的花街中超過九成半的客人隻能消費最低等級的遊女,光看他們的穿著甚至不如大家族的仆人,對貧窮的普通民眾,他們相當看不起。
可當視線接觸到蝴蝶忍時,情況卻產生了點變化,仆人都識貨,太宰治給蝴蝶忍買的衣服,乃是最上等的成衣,再加上她人也清秀,家仆可分不出男女,隻以為是哪家出來見世麵的小公子,以她的扮相說是華族都有可能。
“不關您的事,小公子。”家仆委婉地提醒道,“還是快點走吧。”
“警察!警察!警察來了!”人群中再爆出幾聲吆喝,聽見警察的名字遊女都飛速散開,哪裡還有湊熱鬨的心思。
先前就說過日本施行公娼製度,花柳街都過了政府的明路,吉原外就是警署,這裡警察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管好妓/女,讓她們無法出逃,偶爾也起到調節客人與茶屋矛盾的作用。
他們萬萬想不到,還有處理凶殺案的一天,死的還是個大人物。
富岡義勇分明看見,不少警察是聽了喧鬨聲直接從茶屋裡提著褲子跑出來的,他們臉上浸淫酒色之氣。
“有意思。”腦後傳來呼吸的聲音,富岡義勇屏住呼吸回頭一看,是太宰治。
他乾巴巴地說:“老師您出來了?”
“吵成這樣,哪怕是睡得跟死豬一般,也會被叫醒,更何況我也沒有入睡,隻是在寫點兒不成文的句子。”太宰眼裡冒著精光,嘴上再說話,卻根本沒分富岡義勇哪怕一個眼神,他視線在警察與家仆身上逡巡,最後則久久地落在殘肢身上,他興味盎然,似乎從中“它們”中讀出了精妙的故事,隻待編織成文字。
他一聲招呼不打,徑直向前走,越過以不善眼神看他的家仆以及大腹便便的警督。
警督不想得罪太宰,可就在剛才那一小會兒時間內,他已弄清死者屬於德川家係成員之一,即便和幕府的最後一任將軍德川慶喜八竿子打不到一邊,卻也不是他能夠得罪的,便對太宰色厲內荏地問道:“你是什麼人?閒雜人等不可靠近。”
“失禮了。”太宰似笑非笑,不把對方的威懾看在眼中,他相當不喜歡跟警長似的人打交道,你看他們略有點小權利卻以為自己成了世界之王,又蠻橫又愚蠢,聰敏人有各自的聰明法,蠢人的愚鈍卻千篇一律。
“在下名太宰。”他說著從懷中掏出身份證明,證件上的文字以刁鑽角度映入警長眼中,雖說京都遠離東京,可當地的權利階級也喜歡趕潮流,甚至把東京當成風向標,東京人看什麼書他們就看什麼書,東京人穿什麼衣服他們就穿什麼衣服,太宰治的名字在識字的人耳中如雷貫耳,警長就算是不學無術都聽說過。
“您是太宰老師?!”警長其實沒讀過太宰的作品卻還是恭敬問,“你來這裡……”
“事實上。”太宰有意放慢了說話語調,咬字間有股奇怪的韻律,“我與東京警署的原田先生略有點交情,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我以前也寫過些奇詭的偵探作品,前段時間又起了寫新作的想法,奈何東京治安很好實在沒有怪事發生,原田先生就讓我來吉原看看,哪裡想到能看見眼下這出好戲。”
把人的死亡形容成一出好戲,無論從哪角度來看,都顯得薄涼而嘲諷。
死者的家仆相當不滿,特彆是哭得最大聲的那個,當即嗬斥道:“放肆!你知不知道……”
話來沒說完,警長比蒲扇還要寬厚的大手直接從仆人頭頂上掠過去,將他腦袋向下一按,仆人猝不及防差點給按到地下給太宰行跪拜大禮。
太宰好想再看一出鬨劇,雙手甚至悠哉悠哉地交疊,相互插在和服寬大的袖筒中,他眯著眼睛笑看眼前的局麵,好像在說:[真是一出鬨劇。]
“請原諒他的出言不遜,太宰先生。”警長恭敬地低頭,“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嗎?”
“您太客氣了。”太宰說,“你看,我和我的後輩對這件事很好奇,可憐的德川先生甚至不能以完整的軀體下葬,對他們家來說可是侮辱。”他話鋒一轉道,“不過身體損毀成這樣,就算在花街都不常見,恰好我和後輩都略通醫理,能否讓我們近距離看看,說不定還能判斷出死亡原因。”
[現在的公子哥都是什麼毛病。]警長想,[好好的女人不睡,跑出來看屍體。]
嘴上卻說:“您請,您請。”
太宰上前一步又叫了傻不愣登站著的蝴蝶忍與富岡義勇說:“你們都過來看。”
……
“我不太明白。”警署的人把太宰他們畢恭畢敬地送走,沒有人驅散他們也沒有人說他們褻瀆屍體,德川家不體麵的斷體隨他們看,蝴蝶忍判斷,以屍體的破壞情況來看必定是遭遇了鬼。
這是條很好的消息,起碼他們確定肯定有鬼潛伏在吉原中,可對警長前後態度的反轉,蝴蝶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於是她直接問:“為什麼警長前後反映差那麼多,津島先生你說了什麼?”
“義勇。”剛才旁觀屍體時,太宰津津有味地在筆記本上寫了些東西,他對富岡義勇說,“你來回答她的問題。”
[哈?]
蝴蝶忍看富岡義勇,他還是一副憨直的模樣,才相處小幾日,蝴蝶忍已經非常明白,這人有多不會讀空氣,多不會說話,講出來的話和想要表達的事南轅北轍,或許因此緣故蝴蝶忍才會對太宰分外不信任,太宰可是富岡義勇的國文老師啊,水平多低下才會教出他來。
[是覺得我是小孩子,想要打發我,糊弄我嗎?]她心頭火起。
富岡義勇接到老師的吩咐,可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他說:“很簡單,你不懂正常。”
“噗。”
蝴蝶忍腦門上爆出一個十字。
太宰為自己的笑聲而道歉:“抱歉抱歉,你們接著說。”麵對皮笑肉不笑的女孩兒他攤開雙手說,“我來翻譯一下,他的全部意思是,如果學習了相關知識,警長的前後反應是非常好解釋的,很可惜小忍你並沒有上過我的課,不明白就理所當然了。”
蝴蝶忍從牙縫裡擠出幾行字:“為什麼富岡先生不直接說出來?”精簡化翻譯很有意思嗎?
富岡義勇:???
我都說出來了啊。
太宰說:“那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好吧好吧。
富岡義勇接著說:“這是簡單的權力製衡問題,德川家的姓氏尊貴,可那是明知之前的事,明治之後幕府解體,權利歸還於天皇還有倒幕的武士,德川家係的身份就變得很微妙,比一般公卿要高,政府要員為了麵子工程會保全他們身份,同時,就算是後代人受到了高等教育也絕不可能在現在的政府任職。”他一改先前惜字如金的作風,解釋得完整。
對富岡義勇來說,這一番足以令蝴蝶忍聽得一愣一愣的話,不過是太宰的課間小測,以前他們仨學習時,他總會在講現代政/治局勢之餘給提一些小問題讓他們思考,錆兔、真菰還有自己依次說看法,最後再有太宰公布更為完整的答案。
“太宰老師說自己與原田先生相熟,原田是東京警署的警長,真統轄實力甚至高於關西警署署長,自身也是現內閣首相原敬的心腹,哪怕是京都的警署長都會想儘方法搭上線,更不要說是駐守在吉原外的。”
“吉原外?”蝴蝶忍聽著聽著也入了迷。
“吉原警署在京都警署分布中地位特殊。”這一段還是從狹霧山到京都的路上太宰剛同富岡義勇說的,正好給他現學現賣,“這是京都最大的肥差之一,隻需要看管遊女,甚至不用確保她們無人逃跑,順利協助吉原運行下去,處理見世番無法處理的事情即可,低級的勞動與高額福利讓吉原警署稱為關西一帶炙手可熱的地方,能進這裡的多少都有關係。”
太宰輕飄飄插了句話:“還都是有關係的廢物。”他跟富岡義勇打了個手勢,後者明白老師的意思不說話了,將解釋權交出來。
“這社會上並不缺乏正義之士,尤其是立誌成為警察的人。”太宰語調溫和內容卻尖刻,“可願意欺侮女人的、以嫖/妓與毆打遊女為樂的,必定是渣滓中的渣滓。”他笑盈盈說,“看見警長先生的便便大腹了嗎,滿肚子出了肮臟膩味的肥油什麼都沒有。”
“他是東京警署二把手的小兒子,母家勢力粘連關西製造,是政/商結合的優秀產物,因太過無能隻能疏通關係安排至此,以繼續他遊手好閒卻舒坦的一生。”
在說這些話時太宰甚至在奮筆疾書,沒人知道他在寫什麼:“好在他算有腦子,不會去得罪人,才將位子坐得穩。”
蝴蝶忍對太宰的看法全然轉變了,她肅然敬禮道:“感謝先生的指點。”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太宰漫不經心說,“你的主公肯定明白,不過作為劍士,放在舊時代就是武士,是臣下,臣子擁有一技之長是好,看不清局勢也沒有大問題。”
“不過……”轉折從太宰口中吐出,顯得格外意味深長。
“你真認為,他是被鬼吃掉的嗎?”
……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墮姬的頭發由黑色變為銀色,長而妙曼的發絲不斷延長,發梢尾在空中打擺子,將她焦躁的心情體現得淋漓儘致:“到底是誰,哪個混蛋竟敢在我們駐守的地盤上捕食?!”她覺得自己上弦的權威被挑戰了,不知名的鬼又引發了太多麻煩,讓她煩躁不已。
“彆吵了。”窗戶被拉開一條縫,妓夫太郎居高臨下地打量人群,街上還是一團亂,哭聲、尖叫聲、嗬斥聲,還有往來不歇的腳步聲,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構成前所未有的市井亂象。
更讓人煩躁的是……
“招來這麼多人,我一定要把那家夥撕碎!”
墮姬的喊聲充滿了爆破力,說是魔音貫耳也不為過,妓夫太郎倒是習慣了,妹妹脾氣很不好,隔一段時間就會來這麼一出,他直接用手堵住耳朵,而後者在肆意釋放她做武器用的活動腰帶,在牆麵上天花板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擦痕,破壞一通後,才勉強消氣。
墮姬發火是情有可原的。作為鬼之祖,無慘的特性就是能苟,非常能苟,或許是他人類時身體瘦弱活過一天是一天的後遺症,倘若說他有什麼執念,那就是活著。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隻要能活下去,哪怕是分成千萬瓣的碎肉,像蠕蟲一樣躺在陰暗的潮濕洞裡瑟瑟發抖,都是可以忍受的。
而他的屬下們,也被要求強製繼承了此特性。
約束鬼的發展,不讓他們聚居,禁止鬼在都市肆意食人,更加青睞人煙稀少的深山……以上這些條件聯係在一起,大可推斷出無慘的發展路線,他是非常忌諱鬼被發現的。
像傳言一般似是而非的文學作品又或者是民俗故事翻不起風浪,但要是有多名身份高貴者死於光天化日之下,甚至留有殘肢,就非常不利了。
墮姬他們每每吃過人都裝成出逃的模樣,不過就是為了延長盤踞花街的時間,不被發現。
她以蕨姬的身份在京極屋經營堪堪幾年,遠不到換身份撤離的時候,眼下有鬼出現破壞了局麵,能不生氣嗎?
“好了好了。”妓夫太郎等她發完脾氣才說,“你就算再生氣都沒用,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蟲子找出來,看誰膽子這麼大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鬨事。”
不是沒有鬼覬覦吉原,隻是那些鬼在踏入禁地之前都被妓夫太郎謀殺了。
“我察覺不到有其他鬼的氣息!”墮姬委屈地大喊,“可惡,新來的小蟲子肯定掌握了血鬼術,能把自己的氣息完全泯滅掉之類的,我感覺不到他!”
“我也感覺不到。”妓夫太郎頭疼了,“你就不能用其方法找找看嗎,動動你的腦子。”
“我不知道!”
妓夫太郎投降了,放棄了,妹妹這麼笨,他做哥哥的隻能多擔待一點,替她解決問題:“我到街上轉兩圈,看看能不能發現點兒什麼。”他又說,“那個誰,你的新客人不是腦子很好使嗎?他要真有本事的話,你就讓他調查調查好了,指不定能看出點什麼。”
墮姬說:“他連鬼都不知道,怎麼可能調查得出來?!”
[等等。]
說到連鬼都不知道,墮姬忽然有點兒心虛,她其實並沒有像自己信中寫的一樣,根本沒看太宰的書,即使墮姬視線觸碰文字就想打瞌睡,她也勉強自己花了好幾天把太宰的連載看了,當然咯,她隻看最近出的短篇連載,那什麼中長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她腦殼疼。
太宰治的中經常出現“鬼”,吃人的鬼,有特殊力量的鬼,詛咒人的鬼,死者怨念彙聚而成的鬼,近代的民俗傳說,平安京時代百鬼夜行的卷軸,平家物語流傳下的佳話,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被糅合到一塊兒,組成他獨有的詭譎文字。
她昨天還裝模作樣地問:“你怎麼老是寫鬼啊。”聲音那叫一個矯揉造作。
“嗯?”太宰說,“因為他們很有趣啊。”
“有趣?”
“該怎麼說。”太宰講,“我向來對傳說感興趣,與其他妖怪不同,諸如酒吞童子與大江山的故事,似乎都止步於源家時代,百鬼繪卷中記載的妖魔多是平安京以前出現的,可食人鬼不同,我走訪鄉間,眼下諸地還有栩栩如生的傳說,真的非常有意思。”
“就像是鬼真的存在似的。”
[廢話。]墮姬得意洋洋地想,[就在你眼前,可不是真實存在的?]
她拖長聲音問:“你追著傳說到處跑,簡直就像是追歌舞伎表演的賓客一樣,老是說你是不是很癡迷於鬼,想要見見他們。”
太宰提筆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墮姬時,已付上麵具似的笑容:“或許。”
[我對鬼的追尋,一開始不過出自於尋求同類的渴望,你看,就算是我也隻是庸俗的人類,壽命不正常,存活方式不正常,生長速度也不正常,有那麼短暫的幾年,我以為自己與鬼是相似的品種,我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些答案,譬如如果堅持活過漫長的幾百年,又為什麼掙紮著不肯去死。]
[活在這般醜惡的世上,光是想想就需要莫大的勇氣了。]
回憶結束,墮姬緊張地想,太宰搞不好真的是親眼見到過鬼,也知道他們的存在。
[還好他沒被吃掉。]墮姬還在心中偷偷鬆了口氣,[要是他給吃掉的話……我一定會把吃掉他的鬼找出來,扯斷四肢,掛在屋簷下,等太陽出來後將他硬生生曬成乾。]
“你有沒有在聽啊!”妓夫太郎加大聲音。
“在聽在聽在聽!”這麼說著,墮姬卻捂住耳朵,“我明白啦,如果他能調查出什麼就讓他調查吧,好了彆煩我了,你快去找找看那膽大包天的鬼到底是誰!”
……
富岡義勇被安排在其他房間休息。
昨天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天,處理完德川的死後,太宰跟蝴蝶忍又一起到小川邊,太宰這人比較矯情,對泡發白的死肉不感興趣,溜一圈後就走了,隻留下倆小兒研究。
蝴蝶忍帶上手套,麵不改色地擺弄屍體,除確定他肌肉邊沿也有啃噬傷口外,無法確認其他。
光憑借傷口,無法判斷出鬼的藏身之處。
此後清晨,天還蒙蒙亮時,兩人就穿好衣服醒來,小枝睡在外間,淩晨四五點就躡手躡腳地收拾好床鋪,出門做工,蝴蝶忍出去時沒看到人。
她手扶樓梯扶手一路向下走,四下裡寂靜無聲,男客大多不過夜,歡喜半個時辰後留下小額嫖資悠哉悠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