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史郎發現,某天晚上之後,珠世大人的情緒就很不穩定,而這某天晚上可以具體到“是她去蝴蝶邸送筆記的當夜”。
他也說不準變化到底是好還是壞,那天晚上愈史郎在距離蝴蝶邸不遠處放風,一雙略有些凶惡的吊三角眼惡狠狠地鎖死被修剪得體灌木掩蓋的建築物。
預計珠世大人會在放下筆記本後就離開,結果卻拖了將近小半個時辰,鐘表店的西洋座鐘隔著櫥窗晃動與地麵垂直的下擺,叮當叮當響了四聲,鬼靈敏的聽覺捕捉到擴散在空中的悉悉索索的哭聲。
他還以為是錯覺。
“珠、珠世大人?”心裡實在擔心,就違背了珠世大人“留在原地戒備”的吩咐,順著兩邊長滿野草的小道走二十米,意外看見了躲在合抱粗樹後掩麵哭泣的女人。
[不可思議。]
這是愈史郎的第一個想法。
[不可原諒。]
這是他的第二個想法。
在他伴隨珠世的二百年中從沒見過她哭泣的模樣,外形看她或許是再典型不過的大和撫子,內在卻跟皮囊有很大的出入,愈史郎想要將珠世大人比作繁花,可她卻跟堅韌的葦草更加匹配,擁有百折不撓的韌性。
除了無慘,沒有什麼能夠讓她宣泄仇恨;除了過去,沒有什麼能打敗她。
愈史郎第一次看見她哭,靠近鬢角的發絲從後腦勺的發髻中滑落,柔弱地垂在她的手背上,麵孔被手掌覆蓋住,隻能從她不斷起伏的胸膛中看出在哭。
她有個愈史郎才發現的小習慣,抽泣著抽泣著會開始打嗝,聲音不大,有少女般的可愛。
“是鬼殺隊的成員……冒犯您了嗎?”他咬牙切齒從利齒縫隙間擠出幾個字,憤怒得恨不得直接衝撞開蝴蝶家的大門,把香奈惠抓出來錘穿地心。
“不,不是。”珠世看破了愈史郎的想法,手背帶走兩滴眼淚說,“我是因為高興而落淚。”
[啊?]
[不,怎麼看珠世大人都跟高興搭不上邊,您分明是在難過。]
“那個孩子能夠轉世,真的是太好了。”她說。
[聽說有執念的人會在三途川的水邊徘徊不去,遲遲不肯重新進入輪回,他們大多都在等在自己未曾謀麵的親人,我或許也想過,夫君和他會不會在通向天堂與地獄的岔路口上徘徊不去,就為了與我再見一麵?他們肯定是會上天堂的,尤其是治君是那樣好一個孩子,而吃了自己孩子的我隻能下地獄。]
[能夠像現在這樣,在奔向死亡的途中再見一麵,真的是太好了。]
愈史郎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珠世始終不肯說,她回去後踟躕了好幾天,將自己沒日沒夜關在新居的房間裡,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麼,有天晚上愈史郎代替她出診,回來時發現珠世不在家。
——她又去了蝴蝶邸。
可惜這一次,憑她怎樣敲門,等待,都沒有等來歸人,鄰居趕時髦地去看了帝國劇場新上演的《茶花女》,茶花女九點半才散場,到家是十點以後,正好看見在門口徘徊的珠世,她的長相實在符合時下人的審美,又溫婉得沒有攻擊性,女主人好心說:“這家人搬走了哦。”
“啊,是嗎?”珠世陡然驚道。
“好像說是完成了學業要回鄉下老家繼承醫館。”這是蝴蝶香奈惠對鄰裡的說辭,“九州的鄉下地方,或許是家裡出了什麼事,走得非常急。”
珠世想:[可不是要走得急嗎?在發現了她是鬼之後,鬼殺隊的劍士怎麼可能將自己暴露在鬼的眼皮底子下。]
這樣想想,她冒然前來探訪也是不智的行為,說不定鬼殺隊的人在附近布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
珠世好像才發現比飛螢還要碩大的漏洞,又慌忙地跑回去,她終於恢複了以往的謹慎,時時刻刻關注周圍環境,就怕沾染上甩不掉的尾巴。
[如果我被抓捕,愈史郎會怎麼樣?]
很難用言語描述她心靈的混亂,對養子的思念、看見他轉世蒙受的巨大衝擊與電影晃動鏡頭似的不真切感,沉澱在最深刻角落的微妙失落,還有過去經曆導致的烙印在靈魂上無法磨滅的自責,錯綜複雜而神經質的情感藏在她抖落的發絲裡,咬出缺口的半圓形指甲裡。
它們合在一塊兒,讓珠世失去了應有的優雅、從容與鎮定。
可現在,夢醒了,她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是不應該去追尋,不應該去尋找太宰治的,它隻是自己沉重複仇生涯中的浮光掠影,哪怕是出於一名母親對兒子最低等的愛,都要保證他們的未來成為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與鬼產生關係,隻會締造悲劇。]
回新住所時正巧看見愈史郎火急火燎地跑出來,電車架在鐵軌上轟隆隆隆劃過,車頭的燈光照亮了黃黑相間的欄杆,信號燈顯示為紅燈,穿著和服與洋裝的男人女人布景板似的停留在人行橫道兩側,東京的夜晚太繁華了,燈籠、鐵燈杆驅散一圈暗影幢幢的混沌。
珠世站在光影交界處上對愈史郎微笑:“回去吧。”
她再也沒有去找過蝴蝶香奈惠,見到太宰治的夜晚被封存在了記憶深處。
……
大約半年後,會說話的烏鴉找到了珠世的新居所,從他腳上裝信件的小竹管裡抽出一封長信。
大體是希望珠世一同研究對無慘的藥物,並且附上了蝴蝶香奈惠最新的研究成果,鬼殺隊尋找到了吞噬細胞的原材料,其含量是珠世從自己身體中提取出的數倍。
[合作的話,是不是就能研究出足以殺死無慘的藥物?]
她好像看到了一線足以穿透厚重烏雲層的黎明曙光。
還有就是……
[那個孩子是出現在香奈惠家的吧?]
如果那一麵不是夢幻的話,真希望能夠從遠處,再看他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