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聿自即位以來,官僚機構裡未出現過如此重大的紕漏。
先帝駕崩,元聿親政後,大刀闊斧地裁撤冗員,與此同時,元聿也親命任用了德才兼備的後起之秀,其中不乏佼佼者,晏準就是首例。
大多數人都將同樣出身廬陵的大才子冷青檀與晏準並列,甚至暗搓搓期待著這兩人文辭交鋒,但令人失望的是,晏相大人虛懷若穀,對晚輩也是照拂有加,從沒不給他人難堪。
而沒想到的是,冷青檀竟是女子!
這樁案子才爆出來幾日,昭明寺上下轟動,朝野也是震動不安。
自立朝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傷風敗德、欺君的行徑出現,何況同朝為官這麼久,冷青檀居然絲毫不露馬腳。她有意隱藏女子身份投仕,冒了最大不韙,實在是欺君罔上,罪當處以極刑。
昭明寺立刻將冷青檀關押,等待陛下親審。
冷青檀出入朝堂也不是一兩日了,以往一直瞞天過海,身旁無人知曉。這一次被揭發,還是因為一個意外。
那越國公的兒子是個舉世聞名的斷袖,不但有分桃之癖,性格還非常花,自仗身份,已玷辱了無數好兒郎了,誰知某日見了昭明寺少卿之後,竟色膽包天將歪心思動到了冷青檀的頭上。
他屢番糾纏,帶著府中之人處處對冷青檀圍追堵截,大有誓不罷休之態。
那冷青檀何許人也?自是不從,更使了計謀令這國公世子吃了幾次癟。
但這世子居然愈挫愈勇,令冷青檀如此對待之後,反而以為此子不俗,還就非要死磕到底了。仗著家中寵愛,他是無法無天,竟在散朝之後不久,公然鬨場當著眾人麵脫下了冷青檀束發的襆頭,如霧青絲飄散下來,當日眾人皆見。
也不知是誰,喃喃地說了一句:“這般姿色,遠甚婦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時眾人麵麵相覷,均不敢肯定。
那世子驚呆了,他流連花叢多年,倒也不是浪得虛名,是男是女這時候還分不清,那就是瞎子了。當即,那世子大叫一聲仰天暴吼:“錯了錯了!弄錯了!不是美人,是個女的!天殺的,我差點栽到女人頭上了!”
這位世子的吼聲直遏行雲,百官如夢初醒。
冷青檀握著長發,被人環視,被人蜂擁堵住,他們指手畫腳、劈頭蓋臉地叱責她,明是女子身份,居然欺君入仕,還妄圖與男子同列,實在是罪無饒恕。
事鬨得極大,陛下不在京中,百官認宰相為首,立刻便有人告了晏準。
晏準趕到之時,冷青檀幾乎已被淹沒在了唾沫堆中,兀自握著那把柔滑流黛的長發,神色漠然,便如一直以來她坐公堂的模樣,無喜、無悲,亦無懼。
他是有心要保冷青檀的,否則當初亦不會擅自替她隱瞞了下來,然而事已至此,他不能枉顧律法。
察覺到晏準清明的視線,她的身體微微顫動,茫然地朝那方抬起了清雋的眸,人堆之外,晏準一襲雪衣,猶如雲質,他周身如裹在雲霧之中,清俊、挺拔,如脂如玉。
她用眼神告訴他,可以的,怎麼處置她,都可以的。
晏相大人已是仁至義儘了。
亂糟糟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呼了聲“晏相來了”,於是眾官員有序地各自散開,為晏準讓出一條步道。
他沿著台階步步走下,最後,停在了冷青檀麵前。
她的素手扯著漆黑的鴉發,腳邊是落地的襆頭,以及那根藏青色的菖蒲紋發帶,她靜立不動,眼眸平靜如海,仿佛終其一生在等待著什麼,而今,她是終於等到了。
她朝他道:“冷青檀深負君恩,亦枉費了晏相栽培,自知死罪。晏相不必念及同鄉之義,請以國法辦我。”
一句話,將晏準摘得乾乾淨淨。
在世人眼中,他還是不知情的光風霽月的晏相,公正無私,毫無偏袒。
但晏準知道自己不是的。
第一次被一個女子如此地維護著,怪異的感覺卡在心尖,有些說不出。
一旁禦史大夫,以及左拾遺、右拾遺全湧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晏相處置公允,茲事體大,還請晏相拿個主意。”
如今陛下不在京中,他們當以宰相馬首是瞻,好幾個看不順冷青檀的,這時全湧了上來落井下石。
冷青檀那一屆的貢生之中人才輩出,然而均在科舉考場上落敗,以前隻是稍有不服,如今得知冷青檀竟是女子,女人居然能贏了他們?不可,這萬萬不可!這個女人必須消失!因此以他們叫囂得最凶。
晏準的耳畔,收的全是辱罵,叫嚷著應該令欺君之人付出代價的,更有甚者,把前朝的車裂之刑也提了出來。
可就是這樣,冷青檀還是沒一絲懼色。
這個女子,真是……奇特。
晏準無法言說這種感覺,身遭實是太過於喧嘩,他抬起雲白廣袖,輕輕揮去,令聲音暫時止住。
繼而,他清雅的聲音微微沉了下來:“冷青檀欺君罔上,本當以死罪,然,畢竟是朝廷命官,陛下不在京中,擅殺命官,本相無權。暫將昭明寺少卿收監昭明寺,本相草擬奏疏之後,請陛下再行定奪。”
一句話,令乾戈平息。
儘管仍有人猜測,雖說這昭明寺是專門用來審理官員案件的,如此也是合情合理,無可指摘,但冷青檀本就是昭明寺出身的,回了她的老窩裡,必是如魚得水了。
雖有微辭,但到底無人敢當晏準麵質疑半個不是。
元聿回宮之後,收到的第一份加急的文書,就是關於如何處置昭明寺少卿冷青檀女扮男裝參與科舉的案子的。
奏疏是晏準擬的,長篇大論,洋洋灑灑,詳陳利弊。
元聿舟車勞頓,回了宮尚未歇憩,便讓晏相這封千餘字的奏折砸得眼冒金星,平複了片刻之後,鄭保差人來挑燈火,他自個兒也小心翼翼地回了聲兒:“陛下有所不知,近日裡,冷大人這樁案子鬨得挺大的,全京都沸沸揚揚,沒有人不知道的。”
元聿的臉上看不出神情,修長的指,在晏準遞上來的劄子上一下沒一下敲著,閉目思忖了片刻。
就是太過於了解晏準了,所以今次竟輕易地便從晏相的劄子裡看出來了一絲不同。
筆觸不同,看似公允,陳述利弊,但字字句句,似有袒護之嫌。
實在是很奇怪,晏準行事風格並不是如此,元聿曾自以為很了解他。
廬陵冷青檀,先帝欽點的狀元郎,文章珠璣,揮斥方遒,居然恰是個女子。
於是元聿的唇角輕折:“晏準想留冷青檀。”
鄭保大驚,臉色驟變,不過他很快地掩飾過去了,聖心難測,尤其是當今陛下的心思,若擱在先帝那兒,其實很好想,那冷大人這次縱令僥幸不死,也絕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的。但陛下這兒,他還很不敢肯定。因此也覺著,晏相大人不該把自己搭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