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大公在他十八歲那年娶了溫莎公爵的長女弗麗嘉。
次年,弗麗嘉生下了維納爾。
十七年過去,大公夫婦的感情一如既往——相敬如賓,虛偽客套。
三十五歲的霍華德擁有一頭雪白的,綢緞一樣的長發,它們整齊地垂在腦後,用龍舌蘭香料定過型,一根頭發絲也不會被風吹散。
都說維納爾的銀發和美貌來自母親的基因,但其實霍華德大公的容色絲毫也不遜色於母子二人。
不過,從來無人膽敢直視霍華德的美。
精鐵大門在他前方分開,它是如此厚重,左右各需要五名仆從同時用力拉它,才能保證在十三秒之內,巨大的鐵門勻速開啟。
大公的日常生活是精確到秒的。
他今天穿著便裝,罩了一件長及腳踝的鷹羽大氅。他要去見自己的老朋友,當今國王,奧登六世。
大門開啟的同時,鑲嵌著鬱金香徽記的馬車會從車道上緩緩駛過來,在他踏出大門的那一瞬間,它將精準無誤地停在他的麵前,一抬腳就可以走上白金踏板,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然而今天卻出了意外。
大門開啟至百分之八十時,霍華德聽到拉車的駿馬被勒出‘籲——’一聲長嘶。
車輪和地麵摩擦的聲音如此刺耳,他仿佛聽到了那些純金和純銀製成的軸承發出不堪重負的擠壓聲。
他緩緩抬起眼睛。
與維納爾湛藍的眸色不同,霍華德大公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被冰封住的鹽湖。
一層半透明的,冰沙般的白翳遮掩了藍寶石的色澤,但完全無損它的美,反而添了一重神秘清冷感。
巨型龍晶燈的光芒之下,大門、地磚、馬車、仆傭,一切都如往日般完美,但在這幅完美的畫卷中,卻多出了一抹烏黑。
那是一個……黑發女孩,她走到了馬車的車道上。
就像一滴黑色墨水汙染了和諧完美的油畫。
霍華德停住了腳步,戴著銀手套的手指彎起了微不可見的弧度。
在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貴族麵前,無論管家、仆傭還是侍從,誰也不會表現得像是仗勢欺人的狗腿子。
身穿燕尾服的老管家邁著標準的步伐走上前去,微微躬身,語氣溫和又嚴厲:“抱歉女士,請您原路返回不要繼續前行——您擋住了我們的馬車。”
黑發‘女孩’抬起了眼睛。
思緒被打斷的前一秒鐘,他正在考慮明天炸皇宮的事情。
惡劣的笑意殘留在眼底,他懶得和麵前這個看起來就快入土的糟老頭子計較,隨意地抬手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錯身而過,繼續往前走。
他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彆說老管家沒反應過來,就連霍華德大公身邊的侍衛們也愣了一下,回神時,發現這個該死的入侵者已走到正大門前,距離尊貴的大公僅有十尺距離!
“刺客?!”
侍衛長‘刷’一聲拔出長劍,擋到了大公身前。
侍衛們紛紛抽劍,鐵桶一樣護住了主人。
魔神大人後知後覺地偏過頭,望了一眼。他的表情略有一點茫然不解,同時因為性情使然,在對上霍華德那雙冰湖瞳眸時,他很自然地輕輕勾了勾唇角,輕嗤一聲聊表‘尊敬’——螞蟻們草木皆兵還妄自尊大的樣子,實在是滑稽又可笑。
霍華德本能地感覺到了危機。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女孩,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
這不正常。
他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過錯。
“殺了這個刺客。”他平靜冷漠地下令。
那些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出現在不合時宜地點的不合時宜的人,直接殺掉,一準沒錯。
貼身近衛都是絕對忠誠的人,哪怕大公命令他們把國王吊死,他們也不會有任何遲疑。收到命令,他們揚起劍,圍向黑發女孩。
麵對手執利刃圍上來的侍士們,魔神大人不禁有些錯愕。
這個白毛鬼竟然一個照麵就要取人性命,簡直比自己更像個魔神。
魔王的尊嚴受到了冒犯。
他偏著頭,似笑非笑。
‘既然如此,那就讓這些螞蟻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殺戮藝術。’
他眯了眯眼睛,盯住一個看起來破綻最大的侍從。
首先,要奪一把劍。
戰鬥一觸即發。
霍華德麵無表情,雙手交疊在身前。現在,他更加確定這個女人有問題。
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留下活口來審訊時,隻見一道白影猛然從右手邊的花園窄道上躥了出來,喘著粗氣,撲開一名侍衛,衝到了黑發女孩的身邊。
“不——不要傷害她!”
是維納爾。他跑下白塔,抄近路趕到了大門口。
魔神偏了偏頭,望向這個天真可愛的祭品。
“父親!她不是刺客,是……是我約她來的,很抱歉我不該私底下與同學約會!但既然我約了她,她就是鬱金香莊園的客人。”
小公爵勇敢地承擔了責任。
霍華德平靜地注視著自己的孩子。
這個孩子,從來沒有忤逆過自己一次。在父權的絕對威壓之下,他已有很久沒有直視過自己的眼睛。
此刻,他竟然對自己撒謊了。
霍華德瞬間猜到了黑發女孩的身份。原來是她。
“維納爾,”大公淡淡地開口,“我會補償她的家人。你過來。”
維納爾瞳孔緊縮。
他抗議:“父親,你不能傷害她!她是依蘭·林恩,就是那個……那個……”
在父親冰冷的注視下,維納爾感覺自己的聲帶好像被一隻手攥住了,聲音越來越低弱,腦子也很亂,一堆紛雜的思緒湧進前額,幾個念頭推推搡搡——‘她是用來迷惑王室的煙幕彈’、‘她是在暮日森林救過我的人’、‘她好像發現了魔法的秘密’。
哦不,不不不,現在說這些,都不對!
魔神困了,他垂下眼睛,打了個嗬欠,神遊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這對父子說話。尤其是維納爾那蚊蟲嗡嗡一樣的聲音,特彆催眠。
維納爾定了定神,清了下嗓子:“父親,您認識她的父親,她就是……”
“喬·林恩的女兒。”霍華德替自己的兒子尷尬。
“對!”維納爾找回了一點力氣,他用全部力量點了點頭。
果然是她。
霍華德動了動食指。
原來,那股糟糕的直覺,源自這裡嗎?因為事先知道繼承人對一個黑發女孩動了愚蠢可笑的真心,所以乍然看到這樣一個女孩出現在麵前時,影響了自己的判斷,居然把她誤認成了一個威脅。
過了三十四歲之後,精力的確有了滑坡的跡象。
大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看著麵前既勇敢又怯弱的兒子,決定再逼他一下。
“維納爾,你是不是打算像我最看不起的那些孬種一樣,用你自己的生命來威脅你的父親?”
大公向前走了一步。
“如果你告訴我,你非要和她死在一起,那麼……”冰湖眼眸沒有一絲溫度,“我會成全你,我的孩子。”
維納爾知道,自己的父親從不開玩笑。
他既然這麼說了,那他就一定會這麼做。如果他出爾反爾,這麼多年建立的絕對權威,將毀於一旦。
他知道對於父親來說,有些東西的分量是遠遠重過一個繼承人的。
天哪,想想依蘭特意為了給自己送信來到這裡……如果她因為這樣而出事,自己這一生恐怕都難以釋懷!可是,用自己的生命威脅父親這條路,已經被這隻狡猾的老雪狐先一步給堵死了。
這是父子之間的博弈。正因為霍華德判斷出維納爾對自己的判斷,所以才會落下這步棋。
維納爾鎮定了下來。他知道這是父親對自己的一次考核。
他畢竟從小就接受著最頂極的教育,而且耳濡目染,學習到父親的處世之術。
維納爾迅速找到了說辭。
“不!我絕不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威脅您。”他退開一步,“但是父親,我現在全身心地愛著她,如果您殺掉她,我的心就會空掉一塊,再也彌補不上,我不保證我會不會從此變成一個無心進取的人。父親,這是很正常的人性,實在沒有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來試探它,因為這其中毫無利益可言。您不如給我一點時間,也許要不了多久我發熱的腦袋就會清醒,到時候,我一定會笑話自己曾經的幼稚行為。”
霍華德大公麵無表情,心中倒是略微滿意了一些——還算是把腦子找回來了。
眼看父子二人就要和解,魔神卻聽不下去了,他皺起眉頭:“收起你們可笑的一廂情願。人生無常,你就確定自己能活過明天?”
唔,炸皇宮的時候,可以順手給這座莊園也來一下。
他轉過身,直直朝著利刃走去。
可憐的維納爾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怎麼忘了,這個女孩有多麼桀驁……
天哪,她一定會被殺掉的!
維納爾來不及多加思索,一個箭步衝到了前麵,用自己的手臂揮向那些劍刃。
“讓開!讓開!”
他著急地低低對‘她’說:“你彆生氣,我回頭好好向你解釋!”
看著這一幕,霍華德感覺非常失望。
這,就是他的繼承人。當初自己不想和溫莎家聯姻,果然不是沒有道理。
看看這個孩子,被所謂的‘愛情’迷得暈頭轉向時,簡直是把他母親的愚蠢繼承得原汁原味!
他不禁回憶起了當初弗麗嘉·溫莎扔掉一切規矩禮儀,在他外出打獵時買通仆人鑽進他帳篷的樣子。
天哪,這段婚姻,真是完美人生中最大的汙點。
霍華德第一次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換一個繼承人。
然而這個念頭沒有持續超過三秒。
這些年,弗麗嘉一天比一天更加愚蠢貪婪,對著她,霍華德完全喪失了男人的原始本能。他不願意勉強自己。
包養情婦,更是一件完全違背個人準則的事情。
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繼承人。
霍華德心灰意冷,但臉上完全沒有表現出一星半點。
不讓人窺探心思是每一個當權者的必修課程。
他點了點頭,揮手讓侍衛收起武器:“維納爾,我無意乾涉你的私生活。不過有一點請你記住,能被欲擒故縱這種把戲騙到,是思想極度不成熟的體現。”
大公認為他已經看穿這個女孩的鬼把戲。
對著身份高貴的男人故意表現出輕蔑不屑態度的女人……噢,維納爾真是太年輕了,以後他會發現,送上門的十個女人裡,總有兩三個是這樣另辟蹊徑的。
被‘揭穿’的黑發女孩微微一僵,很慢很慢地轉過頭,用怪異至極的眼神盯了大公一下。
‘能被欲擒故縱這種把戲騙到,是思想極度不成熟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