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墳塚(2 / 2)

不見上仙三百年 木蘇裡 21081 字 11個月前

醫梧生原本隻是隨便感慨一句,趙青來卻咕咕噥噥地答道:“有仙氣的人裡,他看起來最好對付。”

醫梧生:“……”

有什麼的人裡???

那一刻,醫梧生感覺要麼是自己聾了,要麼趙青來瞎。

***

高娥他們這麼一說,眾人逐漸明了起來。

怪不得已經湊夠了33個“童子”“童女”像,這墓穴卻看上去安安靜靜,不像是開了什麼陣的樣子。原來是因為人不對,還缺東南西北四個帶仙氣的。

“這麼說來,那生靈符難道真的有用?能讓神像複活?”仙門小弟子看向醫梧生,“否則那神仙在認真湊什麼局呢?”

“這……”這下連醫梧生都不好答了。

“沒用。”蕭複暄的嗓音忽然響起來。

烏行雪轉頭看向他,就見他手指間夾著童子童女像上貼的生靈符,道:“這符民間不多見,仙都卻遍地都是。”

言下之意很明顯了,哪個仙都裡來的神仙會用這玩意兒複活自己?

“那會不會就是某個民間的人不懂,搞的這麼一出?”小弟子們猜測。

蕭複暄動了一下唇,還沒出聲,小弟子們又連連搖頭,自己否認:“不不不,不會的,哪個民間不懂事的人會來大悲穀這種邪門地方亂布陣,瘋了麼。”

“那這生靈符粘來乾嘛?”

“是啊,這符咱們輕輕一揭就掉了,那些童子童女像也碎了好幾個……”

他們咕噥著。

說到碎了,烏行雪看見蕭複暄輕蹙了一下眉,又用劍尖撥了幾下地上的碎陶。

烏行雪跟著看過去,就見那個裝過高娥的童女像裡,到處都是抓撓的血印。

他盯著血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察出了不對勁。

高娥他們凶化之後,那指甲尖利如刀,幾乎削鐵如泥,落在石壁上都是溝壑,卻抓不碎這陶製的童子童女像?隻抓得裡麵一片狼藉?

況且,這些百姓出事也就是最近的事,但這童子童女像,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說不定跟墓穴裡的神像差不多時間。

那在這些百姓貼生靈符之前,這些童子童女像擺在墓穴裡是做什麼的?

蕭複暄忽然劍尖一挑,碎片落進了他手裡。

烏行雪跟著看了一眼,就見碎片上,縱橫交錯的抓撓血印之下,似乎還有一個小小的印記,但因為破壞殆儘,根本看不清。

“這是?”烏行雪問了一句。

“看不清。”蕭複暄頓了一下,道:“多半是供印。”

“供印?”烏行雪自然沒聽說過,又問:“何用?”

蕭複暄:“收香火供奉用。”

烏行雪笑了:“上仙,你看我聽懂了嗎?”

蕭複暄:“……”

他可能極少給人詳細解釋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被烏行雪笑看著,默然片刻再度開口:“以往仙都眾仙,為了能收到人間各個仙廟的香火供奉,會在神像上留個供印。”

烏行雪想起他之前所說的雲駭,最後就是因為沒有分毫香火才被廢了仙位,打回人間。

“這麼說來,香火供奉之於所有神仙來說,就好比食物之於百姓。沒了就活不成了?”烏行雪道。

蕭複暄糾正道:“幾近所有。”

烏行雪:“有例外的?”

蕭複暄:“嗯。”

烏行雪:“譬如?”

蕭複暄:“……我。”

烏行雪輕輕“啊”了一聲,倒是能理解。他是點召成仙的,不歸靈台十二仙管。又主掌刑赦,跟人間百姓也不相乾,例外很正常。

他沒多問,隻道:“那這童子童女像上留供印是為了什麼?這墓穴沉於地底,也無人來祭拜,收誰的香火呢?”

烏行雪說著,忽然想起滿石壁上靜靜燃著的長明燈,忽然覺得,當初拓開這個墓穴,放下童子童女像的人也不是真的為了收什麼香火,就好比這長明燈一樣,隻是一種寂靜的長伴。

高娥他們破爛的衣裳裡還有幾捆沒碎的貢香,烏行雪彎腰抽了三支出來,在石壁上取了一盞油燈點了,撚著香柱在那枚碎陶邊燒了一會兒。

就見那細細嫋嫋的青煙忽然朝某個方向散去。

“這煙怎麼了?”仙門弟子瞧過來,伸手招了招說:“洞裡現在也沒風啊。”

“難不成在指向?”

眾人相視一眼,當即跟著青煙往前走。

他們沿途經過數不清的孔洞,又找到了近二十個童子童女像,每一個打開,裡麵都有慘死的屍首。它們都曾在裡麵抓撓掙紮過,於是陶像裡麵血痕交錯、一片狼藉。

蕭複暄每個都挑到了一枚碎片,碎片的血痕之下,是被抓爛的供印。

***

不知走了多久,醫梧生咕噥了一句:“這怕是已經走到大悲穀儘頭……了?”

話音未落,他們跟著青煙拐過一個岔道,進了一處巨大的圓室,醫梧生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圓室中立滿了高高的神像。

那幾個仙門弟子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們進過尋常仙廟,裡麵的神像沒有這麼高。有些城鎮入口、津渡進港處也立有神像,倒是極高,卻沒有這麼多。

大多是刻於木柱、石柱上,像這樣巨像林立的場景,他們是第一次見。

那種揮之不去的壓迫感,讓他們噤聲不語,甚至不敢多看。

但他們還是忍不住看了。

“這些神像,跟墓穴最外麵那尊一樣……我一個都不認識。”仙門弟子麵露震驚,“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陌生神像聚在一塊兒。”

“前輩,您呢?您認識麼?”

醫梧生搖了搖頭,他仰著臉,目光一一掃過去,良久之後道:“都不認識。”

寧懷衫和方儲一進這地方,感覺自己能原地吐他個三生三世。

他們一臉菜色,喉頭下意識滾動了一下,卻聽見自家城主輕聲問:“在這你們也想吐?”

寧懷衫摁著嘴,咽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半晌才道:“難道我們不該吐?”

方儲搭著寧懷衫的肩,已經彎下了腰。忍了半天,忍得眼珠子都綠了,轉頭問烏行雪:“城主……我之前就想問了,為何你對神像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又要嘔,怕對城主不敬,連忙把頭埋在寧懷衫肩上。

被寧懷衫警告道:“你要敢吐我身上,我跟你沒完,我認真的。”

烏行雪倒是一臉坦然:“我哪知道為何沒反應。”

寧懷衫憋著綠臉看他,良久“噢”了一聲,心說對,城主不記事,知道為何估計也忘了,嘔——

操。

他倆實在不行,擺著手連滾帶爬地退了回去。

留下烏行雪百思不得其解。

他納悶地問蕭複暄:“你先前說過,這裡不止雲駭一個不得善終的神仙,想必這些神像都是?”

蕭複暄正看著那些神像。

他臉上並無意外之色,卻又一個不落地掃過所有。就好像……他明知這裡會有哪些人,卻依然在找著什麼。

等到看完所有,他斂了目光,平靜答道:“嗯,都是。”

那就奇怪了。

烏行雪心裡犯著嘀咕——如果都是像雲駭一樣被打回了人間,那這些神像所雕之人,其實早就不算仙了。

既然不算仙,又被人間遺忘了。那麼這些石像就不該對寧懷衫和方儲這兩個小魔頭有什麼影響。

畢竟之前,他們見到雲駭那座神像的時候,也沒多大反應。

他正要開口,就聽一個小弟子驚呼:“這龕台上有字。”

烏行雪垂眸看去,那些神像腳下的龕台果真刻著字。

“桑奉,掌不動山。”

“或歌,掌雪池。”

“夢姑,掌京觀。”

……

烏行雪穿過林立的神像,掃過龕台上的字。上麵有每一位神仙的名諱,以及他們曾經掌執的地方。

有一瞬間,他在群像中倏然止步,覺得這些不得善終的眾仙似乎並非那樣陌生。

就好像……他曾經見過這些麵容聊笑的模樣,後來又再也見不到了。

“背後有印!”又有人叫道。

烏行雪怔然回神,掃看過去。他近處的兩尊神像背後就有印記,位置對稱於前麵的名諱、掌地。烏行雪彎腰用油燈掃了一下,發現那印記跟童子、童女像裡的是相對應的。

“果真是在供奉這些神像。”烏行雪低低自語,他又抬頭數了一下,發現這神像不多不少,剛巧三十三座,跟那童子童女像的數目全然一致。

就好像當初修建這座仙墓的人,希望他們即便不再是仙了,也依然有人伴行左右,不會沉寂孤單。

可這樣想來,那些被點召而來的百姓便說不通了。

他們為何會把自己塞進童子、童女像裡,又為何會把裡麵的供印抓爛?就好像……那些供印沒起到安撫作用,反而讓什麼東西焦躁厭煩。

這處圓室並沒有很多油燈,越往深處,越晦暗不清。

烏行雪隱約看到,林立的神像儘頭,似乎還有東西。輪廓隱在陰影中,模糊極了,隻能看見一處飛簷。

樓閣?

瑤台?

他下意識想到了仙都或許會有的東西,那些仙人曾經的住處。畢竟民間的墓地也是如此,會在墓裡修築一些像房舍的東西。

烏行雪握著油燈,朝那走去,正想一看究竟。

結果剛抬腳,就被人抓了手腕拽回來。

“彆往前。”

蕭複暄按著他的肩,低沉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怎麼?”

“有陣。”

“陣?”

“嗯。”蕭複暄道,“我剛剛看了,這三十三座神像並非隨意立著,而是擺了一道陣。”

他話音落下,圓室裡就響起了慘叫和驚呼:“啊啊啊啊啊——”

那叫聲嘶啞中透著淒厲,有男有女,正是高娥他們的聲音。

烏行雪定睛一看,就見那些殘肢斷臂像是被某種東西吸引了,飛速朝前麵那片晦暗爬去,然後掙紮著尖叫開來。一時間血腥味彌散開。

烏行雪幾乎能看見血珠直濺過來。

他手腕被抓著,隻得眯了眼偏了一下頭。卻感覺肩上一輕,蕭複暄瘦長的手隔著毫厘,擋在他鼻尖前,抵掉了那些濺上來的血。

蕭複暄撤了手,冷冷甩掉那些血珠,朝那片晦暗丟了一盞油燈。

霎時間,那片晦暗“轟”地燒起一片明火,火光熾白泛著藍,高可貫頂。

高娥他們被火光一燙,高叫著清醒過來,簌簌退了回來,不再往那片晦暗裡鑽。

醫梧生不顧斯文,大聲蓋過他們的尖聲嘶叫,問:“你們往那處跑什麼!”

“聲音。”

“我又聽到了神仙的聲音。”

高娥說。

那個托夢給他們,說東南西北還各缺一點仙氣的“神仙”?

烏行雪眯著眼,穿過那片明藍色的火焰看去,在火光慢慢落下的時候,他終於看清了那片晦暗裡的東西——

那是一座冷石雕琢的樓閣。

並非常用於供奉的仙廟,更像是誰的住處,有臥榻有屏風、有石欄也有飛廊,就像仙都的某一座瑤宮,但那瑤宮又緊連著一座高台,台上刻滿讖言。

讖言看不清,但那瑤宮上有個匾額,匾額上應當是有字的,不知為何被鑿去了。匾額隻剩一角,餘下的砸落在地,隱約能看到一個“風”字。

……坐春風?

“坐春風。”

烏行雪腦中閃過那三個字時,蕭複暄也沉沉開口,以至於他分辨不清誰在先。

“這是何地?”烏行雪靜靜看著那座高台,又看向那片飛簷。

蕭複暄沉默許久道:“廢仙台。”

烏行雪輕輕“哦”了一聲。

想必那些被廢的神仙,都曾經在那座刻滿讖言的高台上站過。一個廢仙的地方,怎麼取了“坐春風”這種名字,真是……平白辜負了春風。

這廢仙台修在這裡,意味再明顯不過了,一看就是用來警示某個人。

烏行雪想到這處圓室裡有三十三座神像,相比之下,就顯得那孤零零的雲駭像格格不入了。

寧懷衫和方儲對這三十三座神像依然反應極大,又吐又難受,想必這些神像上依然有一些仙力,應當是那些童子、童女像長久供奉形成的。

而他們兩個對雲駭像卻毫無反應,說明雲駭被真正格了仙名。

如此看來,這廢仙台警示的是誰,不言而喻。

烏行雪想起蕭複暄所說,當初雲駭被邪魔吞吃,死在了大悲穀。引得花信負劍而下,屠儘了大悲穀的邪魔,然後修了這座墓地,供了雲駭的神像,後來又陸續供了其他神像。

之前他就有過幾分納悶,既然師徒情深,既然要供奉死去的愛徒,為何把墓穴沉在地底,不讓凡人接近?

現在想來……恐怕並非是單純的供奉。

那道明藍色的火焰始終在燒著,像一道屏障,隔在眾人和那座廢仙台之間。

火光之下,那廢仙台就像一座墳塚,死死壓著塚裡的東西。

從那砸落的牌匾看來,那墳塚動過。

火光太盛,明明滅滅的光亮映在三十三座巨大神像上,映在他們半垂的眸間,乍一看,就像是眸光動過似的。

“師兄……我怎麼覺得那神像好像在看咱們?”

“是我多想了麼?那座神像似乎比之前更側了一些。”

“火光照的罷。”

三十三座神像腳下,石板溝壑之間似乎有微微的光亮相牽連,就像布下的陣局隱隱流動著。

“蕭複暄。”烏行雪偏頭問道:“你說這些神像是一個陣,這陣是做什麼的?”

蕭複暄看著地麵縱橫交錯的隱隱光亮,道:“鎮邪魔,或是鎮殘魂。”

他靜了一瞬,又道:“使其永世不得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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