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默默把手指往下挪了幾寸。
城主依然沒有放過他,輕聲道:“挪晚了,現在那裡也結疤了。”
寧懷衫撒了手,徹底裝不下去了。
城主一貫很懶,說話都懶,很少這麼噎他倆。寧懷衫被噎得十分委屈,極小聲咕噥了一句:“我就讓了個位……”
烏行雪心說他用你讓了?
再說了,天宿上仙似乎天生不愛坐,又或者是不愛離人太近。就算烏行雪問了,就算寧懷衫主動讓了,他大約也隻會回一句“不必”。
來大悲穀時就是如此。
烏行雪目不斜視,看著訕訕的寧懷衫正要繼續噎,卻見餘光裡某個高高的影子動了一下。
長劍磕著腰掛發出極輕的響動,由遠及近,另一個人的氣息和溫度驟然清晰起來。
蕭複暄在他身邊坐下了。
烏行雪忽然沒了話。
於是寧懷衫見識了一道奇景,他家城主上一瞬還一身捉摸不透的氣場,下一瞬就安靜下去。
有點像他很小時候見過如今已經快絕跡的玉麵狸,脊骨都繃起來了,撓兩下下巴頦便偃旗息鼓。
下一瞬他又覺得,這想法比捉摸不透的城主本身還要嚇人。
他想了想決定學方儲,閉眼裝死,萬事太平。
烏行雪自然不知道他這活寶手下想了些什麼玩意兒。等他某刻一抬頭,就見對麵三人閉著眼死成了一排。
“……”
他差點氣笑了。
“笑什麼。”蕭複暄忽然開口。
烏行雪:“沒什麼。”
他從對麵收回目光,將手爐朝袖裡籠了籠,這才抬眸看向蕭複暄:“先前聽他們說,落花山市是幾百年前的集市,如今已經沒了。”
他第一次聽聞這個地方,是醫梧生說“凡間夢鈴最早出自那裡”,第二次聽聞便是在雲駭的詰問裡。
他本該對那個地方全無印象,但不知是不是腰間掛著夢鈴的緣故,提起“落花山市”這個名字時,他總會想到那種依稀但嘈雜交錯的人語。
想必是個熱鬨的好地方,隻可惜,現今已經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
據寧懷衫說,那入口還是他當年親手劃進照夜城地界的。
烏行雪問:“那山市是如何沒了的?”
蕭複暄道:“突起山火。”
烏行雪:“山火?”
蕭複暄“嗯”了一聲。那是極久遠之事,他回想片刻才沉聲道:“那山市應當是三月初三開,傳聞那年開市不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火勢太猛,無人來得及應對。”
落花山市每年都燈火連綿,熱鬨非凡。據說山火燒起來的時候,山外的人還以為像以往一樣是山市上燈了。
那天十二裡群山如火,就連山巔懸著的月亮都被映成了胭脂紅。周遭百姓見了,指著那月亮說“那是紅火的好兆頭”。
後來整個落花台被煙霧籠罩,眾人才驚覺不對,等到再趕過去,已經無人能進山了。
各家仙門試了諸多辦法,引水入山,招雲喚雨,那山火就是澆不熄。直到十二裡落花台被燒得乾乾淨淨,再無東西可燒,它才慢慢熄止。
“那時候我尚未出生,但後來聽過不少傳聞。”醫梧生睜了眼說道:“當時許多人覺得那不是普通山火,而是有人做了什麼引得天道降刑。”
一聽“降刑”二字,烏行雪便看向蕭複暄。
倒是醫梧生緊接著又說:“不是天宿降的,傳聞說當年天宿上仙……唔,身負禁令,在極北之外呆了整整百年?”
身負禁令?
整整百年?
烏行雪其實不明白這禁令是何意,背著這禁令會有何等後果。但等他反應過來,他的眉心已經蹙了起來。
“一些限製而已,沒什麼東西。”蕭複暄的嗓音沉沉響起。
烏行雪怔然抬眼,就見蕭複暄神色有一瞬間的冷,似乎並不想多提。
醫梧生倒是比寧懷衫他們識時務得多,當即轉了話頭道:“總之,後來落花山市就再沒開過了,整個落花台被燒成了焦土,據說山裡浸了太多的血,以至於河流進山是青白色的,流出來時就變成了赤紅色,蜿蜒整個葭暝之野。”
“倒是每年三月初三,山巔上依然會懸一輪胭脂月,十二裡落花台也還是會有火光閃動。”
最初仙門和百姓不知情,看見火光便奔往山邊,但到了近處卻發現山裡並沒有起火。
後來他們覺得是當年亡魂不能安息,便年年去布渡靈經,唱渡靈歌。連牙牙學語的小兒都會兩句。
再後來被劃成了魔窟入口,也不知是凶凶相克還是怎麼,那落花台反而安分下來,數十年沒再亮過火光了。
那裡現如今的人來說,早已無甚特彆。
所以醫梧生真的很納悶,為何修複夢鈴要來這早就不複存在的落花山市。
但那畢竟是仙寶,仙人不會平白告訴你如何鍛造如何修複,在許多人看來,這是個需要回避的問題。醫梧生出身仙門,自然不會亂犯忌諱,一路下來憋得臉都犯了青。
萬幸,車裡有個不憋話的祖宗……
天宿上仙還對那祖宗有問必答。
祖宗問了醫梧生最好奇的問題。
蕭複暄答道:因為落花台有玉精。
祖宗甚至連玉精是個什麼玩意兒都不知道。
他默默看著蕭複暄,等一個解釋……結果等來了蕭複暄的手。
就見那手指撥了一下他垂在座椅上的夢鈴,捏著邊緣看了片刻,淡聲道:“它最初就用的是那裡的玉精。”
烏行雪:“……”
車內驅靈燈沒亮,晦暗不明。隻有偶爾掀動的毛氈門簾會透進來一點霧蒙蒙的光。
蕭複暄看不清烏行雪的表情,隻見他眼眸半垂,手指勾著掛夢鈴的線。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見烏行雪默默把那白玉鈴鐺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