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那時,烏行雪便會稍稍恢複一些,依稀能看清那抹淨白的玉色。而他總能在那片玉色之中,隱約聽見那個少年將軍的聲音,很模糊的一句話——
問他:“很疼麼?”
烏行雪聽著,但閉口不答。
因為他心裡知道,那其實不是聽見的,而是因為看見白玉精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以前那位少年將軍在樹下問過的話。
一道舊時語,卻莫名成了那片無邊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反反複複聽到了很多回,到後來不知哪一次,對方的聲音又響起來:“很疼?”
他默然良久,終於還是應了一句:“還行,比天劫差得遠了,蟲腳撓一撓罷了。”
畢竟五感衰退,真正的痛是感知不到的,他隻是下意識的不舒服,是一種幻象。
等他落下最後一道禁製,真正將神木隱去,已是第三天。
神木儘枯時,白玉精已經裹滿了枝乾,甚至裹到了烏行雪手中折下的長枝上。
可惜,烏行雪並未看到這一幕。
封禁落成之後,烏行雪和神木之間的血脈牽係便徹底斷了,他不再與神木同感同知,但封禁對他的影響卻還有殘留——
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處於五感皆喪的狀態中。
他是仙都最早的仙。
因為自神木化出,感知過生死輪回,承天之靈,所以被封為靈王。
又因為曾經在落花台上俯瞰過百年人間,所以他喜歡人語紛雜的地方,天性偏愛熱鬨。
偏愛熱鬨的靈王在黑茫茫的寂靜中孤坐了三年,整整三場四季。
五感恢複的那天,恰逢人間三月,杏花大開,暄和暖意隨著雲氣漫上仙都。
烏行雪睜眼時,看見花瓣斜落,在窗台邊積了一小片,心情忽然便好了。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門額,心中一動,想給這地方提個名字。但窗邊春光正好,他支著腿靠著,懶嘰嘰的不想下榻。
他在屋裡掃視一圈,想找個趁手的東西,結果在榻邊看見一根長枝。
那是他給神木劃地時順手折的,他倒是記得。但那長枝已經變了模樣,上麵裹著一層冷白玉色。
烏行雪愣了許久,終於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他啞然失笑,拿了起來。
那玉色長枝在他手中挽了一道漂亮的弧,化作了靈光流動的長劍。
……
那日,途經的仙使都看見了那一幕。
玉瑤宮窗欞寬大,飄著霧一樣的紗簾。靈王踏著窗台邊積成片的落花,抬簾而出,飛身至簷上。
他穩穩落在簷角,手裡長劍一轉,笑意盈盈地在瑤宮門額上刻下三個字——
坐春風。
他收劍時,正好有一縷春風掃起窗邊落花,撲了他滿身。
後來仙使們再提及,都說那是驚鴻一瞥。
靈王靜坐的那三年裡,仙都已然有了欣榮之相。天道化生出靈台,人間修士陸續飛升,靈台十二仙當時已有五仙在位。
曾經對著神木的祈願與供奉隨著神木被封慢慢消散,如今落到了靈台眾仙身上。
靈台眾仙執掌不同、各司其職。而那些紛雜的祈願一旦分散開,竟然顯出了幾分井井有條的意思來。
但那僅止於靈台眾仙,對於烏行雪而言,這世間從未井井有條過。
後來仙都的人總會好奇——天宿掌刑赦,其他眾仙也各有其職,賜福人間。唯獨靈王,始終無人知曉他執掌的是何事。
曾經有人好奇難耐,又有幾分傾慕之意,試著悄悄跟隨靈王下人間。想看看他不在仙都時究竟是去做什麼了。
但他們從來都一無所獲,因為每次跟到人間,他們總會眼睜睜地看著靈王忽然消失,毫無痕跡也毫無征兆。
那並非常用的隱匿之術。同身為仙,倘若用了隱匿術,他們多少能看出來。但除了隱匿術,他們又想不出彆的答案。
那始終是個迷,也注定是個迷。
因為天詔總是直接落到靈王手裡,而天機從來都不可泄露。所以真正知曉答案的,隻能是靈王自己。
隻有烏行雪自己清楚,他每次接了天詔下人間,究竟是去做什麼……
他是去斬斷那些線的。
那些妄圖“重頭來過”的人強行將一切拉回從前、改天換命,以至於錯亂橫生,就像一道長枝忽然分出數道細椏,還相互交錯。
致使不該死的人死去,不該活的人活著,生死無序,時歲顛倒。
而靈王就是去斬斷旁枝的人。
他將無序的生死歸位,顛倒的時序撥正。拉回不該死的,殺了不該活的。
天上眾仙芸芸,多是悲憫溫和之相,所做之事不是賜福便是庇護。即便天宿,劍下所斬所降也皆為邪魔。
唯獨靈王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