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起落花台時,抬眸看了蕭複暄一眼。
天宿神色未變,依然一如平常,就像在聽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果然……
不記得了。
烏行雪心想。
他收了目光,之前一時衝動想問的話也沒了再問下去的必要。
很奇怪,如果是之前,他多少會生出一些失落來。但這會兒,或許是因為蕭複暄就站在他麵前,說著“做客”走進了他的坐春風裡。於是那點失落倏然而逝,幾近於無。
他背手拿著劍,衝自己那倆小童子使了個眼色,正要送客。忽然聽見天宿開口道:“我在人間見過你。”
烏行雪背在身後的手一緊,倏地抬眼。
片刻之後他才意識到,蕭複暄將他不了了之的問話聽了進去,正在回答-
你是從哪兒認出來的?-
我在人間見過你。
“哪處人間?”烏行雪問。
蕭複暄長眸眯了一下,似乎有些出神,片刻後道:“很久之前,在京觀。”
烏行雪手指又慢慢鬆下來。
這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不是“落花台的神木上”,這是意料之中。
在“京觀”,又是意料之外。
京觀是後來才有的名稱,晚於落花台,比如今的仙都又略早上幾十年。
那並非一座城、一座山、或是一片洲島。京觀曾經就是一片不起眼的荒野,在後來的夢都邊郊。
那片不起眼的荒野之所以變得特殊、有了名字,是因為曾經數百年斷斷續續的戰事。
那些戰事中死了數不清的人,一代又一代,幾乎能跨越一個普通人好幾世了。
那些死於戰事的屍首堆積如山,殘肢混雜,血泥相融,在硝煙之後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更何況在那個年代裡,大多都家破人亡到無人收屍。
於是那些無人收認的屍首便被運到了那處少有人經過的荒野,用沙泥石塊層層壘疊,砌築了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墳塚。
每一座墳塚裡都有數以千百計的亡人。
時間久了,那片荒野便成了專門堆積世間無名屍首的地方,有了個專門的名字,叫做京觀。
那大概是世間亡人最聚集的地方,稍加被利用就是個至凶至煞的漩渦。
人間萬事總是一一相對的——既然有這麼一個墳塚聚集的地方,便有了相應的守墓人。
能圈守住那種地方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本事的。據說將洞府定在那裡的是一位無家無派的散修。
因為世間與他有牽連的親人都已故去,就埋在京觀的墳塚中,於是他停駐在那裡,成了京觀的守墓人。
那位散修在京觀邊界立了一座高塔,他就住在塔裡。
塔頂懸著一座古鐘。
每日入夜,那位散修都會沿著京觀走一圈,若是無事,便會飛身踏上塔頂,敲響那枚鐘。
曾經居住在京觀附近的人們,都聽過那道聲音——
鐘聲響起,代表今夜萬事太平。
那位散修後來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能跟他一塊兒住在京觀高塔的孩子必定也有特殊之處——
他們生來就命格極凶極煞,剛好能與京觀的凶煞相抵,不至於早早夭亡。
隻是長久居住在這種地方,於活人來說總歸都是有損的。所以那位散修教了那些孩子一些生存之術。
算是亦父亦師。
這原本可以成為一則傳說、或是一則佳話,在世間長久流傳。
可惜沒有。
那位散修長久呆在那種至凶至煞之處,受了影響而不自知。有一次修習時稍有不慎,在凶煞氣的衝撞之下走火入魔。
那之後,散修就像變了個人,慢慢生出諸多可怕的念頭。渴求血肉、渴求昌盛,厭惡自己逐漸衰老的肉驅。
但他麵上並沒有表現出來。
再加上他曾經確實護著一方太平,知曉他的人,從未懷疑過他會做出一些常理難容的事情。
那些被他收留、教養的孩子,在無人知曉的高塔裡又慢慢變成了他的祭奠品。
血、肉、皮骨……
一旦入了邪道,這些東西都成了他渴求的東西。
為了不被人看出,他每殺一個孩子都格外仔細小心,做得不動聲色——
從最親近的殺起最容易的手,因為不設防。
從最無反抗之力的殺起動靜最小,因為不費力。
……
他享用得很慢,修補得又十分精心。
於是高塔裡活人越來越少,行屍越來越多,卻遲遲沒被發現。
但散修後來越陷越深,所渴求的也越來越多,那樣緩慢細致的手法已經不適合他了。
區區一些活人根本攔不住他的變化——他依然在衰老,腐朽,每日睜眼都能聞見自己身體裡枯萎衰鈍的味道。
他留了最棘手的兩三個弟子沒殺,作為退路。然後開始尋找新的辦法。他控製著那些行屍、也控製著尚還活著的弟子。
倘若有不方便出麵去做的事情,就驅使他們去做——死人方便,就驅使行屍。活人方便就驅使那兩三個弟子。
……
如此數年。
那位散修借用一些陰毒術法,用京觀數以千萬計的亡人鋪了一條“路”,由此在神木被封禁時得到了一點碎枝。
尋常來說,神木碎枝若是流落在人間市井,藏是很難藏住的。偏偏京觀是個例外……
這裡聚集著數不清的巨大墳塚,埋著數不清的亡人,縈繞著數不清的屍氣煞氣,這種至凶至邪的地方,恰好掩蓋住了神木碎枝的氣息。
於是那位散修走上了許多人禁不住誘惑會走的那條路。
他借著神木碎枝,不斷往複——
他回到自己殺第一個孩子之前那個節點,將他所收留之人全部趕走。然後忍了邪念好幾年,最終爆發之時瘋到自己都控製不住,屠了附近城鎮的人,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回到過走火入魔之前,想要就此自封,卻又舍不得後來的一身修為,以及為所欲為時的滿足和痛快。
他還回到過更早時候,索性避開京觀,另尋洞府。卻又在見到京觀亡魂作祟時,忍不住出了手,然後又慢慢回到了老路。
人總是複雜至極。
那散修往複來回多了,連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善是惡,為何曾經做了那麼多善事,後來又能做那麼多惡事?
為何後來殺人啖肉都不眨眼,回到過去看見亡魂作祟,卻還會忍不住出手救人?
後來往複得多了,他便麻木了。
他反反複複地過著那數十年的生活,這樣不行便那樣,那樣不行再換一樣。以至於有時候他會忽然懷疑,自己才是唯一無家可歸的亡人,困在那數十年形成的局裡。
再到後來,他甚至忘記自己這樣反複回去究竟想要什麼了,隻記得這種“想要回去”的執念。
……
那是靈王接過的最麻煩的天詔。
因為那名散修往複了太多回,僅僅是他一個人,就衍生出了數十條不同的線。
烏行雪記得太清楚了……
每一次的起始,都是他飛身落於京觀,站在那座不見光亮的高塔之下,仰頭看著塔上懸垂的鐘。
他總是抬手合上銀絲麵具,遮住容貌,再一撥劍柄,走近青灰色的冷霧之中。
穿過冷霧,他就會落在其中一條線上。
他看著那位散修走著既定的路,直到抓住因果轉變的節點,然後提劍斬得乾乾淨淨。
每斬斷一條線,他總要再探查一番,清理掉一些錯漏的細枝末節,確認一切無誤再奔赴另一條。
而確認無誤,就意味著他要看到那些關鍵事情發生……
於是他輾轉於那些混亂的線裡,斬殺、清理、探查。
他得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位散修每日提著驅靈燈在京觀巨大的墳塚中靜靜逡巡,再去塔頂敲響那枚古鐘。
看著他先助人救人、再害人殺人;看著他由善至惡。
他還得一遍又一遍地確認那些被收留的孩子,依次落入虎口,一個接一個死去,變成受人控製的行屍。
他有時候會在屍首邊站上很久,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他握劍的手始終很穩,站在霧裡時也總是身形長直。他戴著麵具,所以無人知道麵具下的那張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他總是站著,良久之後甩去劍上的泥星或是血珠,轉身沒入濃霧裡。
到後來他看了太多次散修的生平,看了太多次孩童死去,看了太多次屍山遍野,每一條都是由他掰過來的。
以至於有那麼一瞬間,他生出了一絲微妙的厭棄感。
他也不清楚那忽然橫生的厭棄感從何而來,又是衝著誰——是厭棄那些行事不顧後果的人,還是也包含提著劍仿佛旁觀者的自己。
清理掉所有亂線後,他回到了正常的時節、正常的人間。
很巧,那時正值三月,於是他去了一趟落花台。
落花山市剛開,燈火連綿十二裡,映得滿山胭脂紅。
他沒有既定的去處,隻是穿行於熙熙攘攘的人海中,看著那些熱鬨的攤販推車,以及彌漫成嵐的煙霧。
他倚著客店門柱聽說書先生滿嘴跑馬,聽了幾場鑼鼓喧天的戲,拿模樣討人喜歡的糖糕吃食逗過一些小娃娃。
那是他在人間逗留最久的一次。
但因為他穿行於混亂交錯的線裡,不耗真正的時間,所以在其他所有人看來,靈王離開仙都不過區區兩日,而那兩日幾乎都在落花台。
沒人知道那段時間他見過什麼、做過什麼,也沒人知道他為何會那麼喜歡那個熱鬨的集市。
蕭複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說,在京觀見過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