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更不能明白的是,就算對方真的是明無花信,為何要忽然戳穿?就連他發現“方儲”不對勁,都知道不能立馬驚動,最好挑一個合適的時機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沒道理他家城主和天宿想不到這一點。
***
烏行雪自然想到了這一點,但他沒有選擇這麼做,恰恰相反。他和蕭複暄每一句都在激封薛禮。
他想激得封薛禮出手。
如果對方是花信,那他一定耗費很多年、查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布置,才會借了封薛禮的殼蟄伏在照夜城,把主意打到雀不落這棵樹上。
要動雀不落不是易事,按照常理,他一定會把這件事放在整個局的尾端。
所以烏行雪才要去激對方。
他們把“明無仙首”這個名號直白地亮出來,就是想告訴“封薛禮”:再掩藏也毫無意義,一旦被認為是明無仙首,整個雀不落一定會嚴防死守,不會再給第二次可乘之機。
如果要動手,不會有比眼下更好的時機。
所以花信今日動也得動,不動也得動。
而花信一動,就必然會牽連出一些線索痕跡。
他就能借此知道一些尚未知曉的、不曾想起的,或是被隱瞞的一些事。
這辦法確實有一點險,但他能從靈王變成照夜城的魔頭,過去應該也沒少行過險事。
***
借著將寧懷衫拉到身邊的動作,烏行雪一個側身,背後剛好空門敞露。
那隻是一個瞬間,但那一瞬間足夠被伺機之人捕捉到。
寧懷衫驚呼道:“對了城主!方儲他——”
話音未落,“方儲”已然拔劍而至,直衝烏行雪背後空門。
那並非真的方儲,所以有著遠超方儲的劍速和威壓。那一招快如疾電,但凡沒有準備之人,根本反應不及。
烏行雪卻在那一刻,背對著劍鋒,衝蕭複暄眨了一下眼睛。
他歪了一下頭,用口型道:“該天宿大人救我了。”
薄唇剛動,蕭複暄已然閃身而至。
獨屬於天宿的淩冽氣息迎麵而來,掃過他的時候,蕭複暄已經落到了他背後。
就聽“鏘——”的一聲響,驚天徹底。
那是兩劍相抵的金石之音。
那一聲直貫九霄,整個雀不落如狂風橫掃,就連那棵參天巨樹上厚積的雪都瞬間一空,被掃上了青天。
下一刻,那些雪漫天蓋地地落下來,籠罩著整個雀不落。
蕭複暄替烏行雪擋招的那一刻,那棵參天大樹剛好無人看顧,“封薛禮”就在那一刹那提燈而至——
他像一抹混在狂風裡的山嵐,於漫天的雪沫中伸出手,手掌覆於巨樹腳下的泥土上。
而另一手提著的燈在那一刻猛然一震,燈裡的火陡然燃燒起來,竄了數十丈,環繞著他形成了一道火牆,將所有人屏擋在外。
火勢之高,映得這半邊天都殷紅一片。
他在照夜城呆了二十五年,環繞著整個雀不落精心布了一個陣。他不知道烏行雪對神木做了什麼,才讓神木失去了仙氣和神性。
但他其實也不用知曉得那麼清楚,既然失了仙氣和神性,那就讓它重新擁有。
讓一棵樹擁有仙氣和讓一個人擁有仙氣本質並無區彆。
這和“點召”其實是一個道理。
他雖然不是天道,做不了真正的“點召”,但可以做到“近乎於”。更何況樹還是那棵樹,骨子裡的神性還在,他也不需要真正“點召”什麼,隻要做到“近乎於”。
哪怕一天或是一瞬都行,隻要神木存在一瞬,他就能借力完成所有。
“點召”陣需要的所有,他早就在這四周布置好了,雀不落周圍的賭坊、酒肆、花坊……那些樓閣之下,都是他早早埋好的陣石。
而他現在隻需要將最後一道符文寫在這片泥土上,以血和之,就成了。
他手指落在泥土上,血淅瀝瀝順著長指蜿蜒向下,洇進泥土裡。劃下字的時候,雀不落周遭的陣局嗡然啟動,緩緩流轉起來……
***
蕭複暄和烏行雪隻是要借機試探他布置了哪些東西,並不會當真讓他做完所有。
所以他們故意露了空門,讓了一著之後,便即刻轉身。
金光之下,劍招帶著蕭颯氣勁悍然而至,就要將那通天火牆一斬為二——
然而那一瞬間,卻出現了一絲變故。
先前他們奇怪過,為何明知是“一對二”的局麵,“封薛禮”為何敢親自找上門來。直到這一刻,終於露出端倪。
先前“封薛禮”來雀不落敲的那三聲門,幾乎讓整個照夜城都聽得清清楚楚。
於是城內便開始暗流湧動。
新舊城主對峙,那些大小邪魔自然不會直接摻和進來,一個個退避三舍,但其實他們沒有一個真正離開,依然盯著這邊的一舉一動。
因為他們深知,不論封薛禮和烏行雪誰更勝一籌,一場對峙下來,兩邊都會有所損耗。
誰占上風重要嗎?
不重要。
他們最希望的是兩敗俱傷,如此一來,他們就能從中分一杯羹了。
一個稍微厲害一點兒的邪魔隻要死了,靈肉皮骨必定會被其他人瓜分得乾乾淨淨,畢竟那可是大補,比沒日沒夜的修行來得簡單多了。
誰不饞呢?
更何況如今對峙上的是新舊城主,那是兩個魔頭,若是也能瓜分一下,那簡直是天降橫福。
對他們來說,無論怎樣都能討到好處,這熱鬨怎麼能不湊?
所以賭坊、酒肆裡的人雖然空了大半,但濃重的邪魔之氣卻猶如寒夜陰雲一般,在城內迅速聚攏起來。甚至那些尚在人間作祟的,都得了消息返往照夜城。
這和先前那種純粹的看熱鬨不同,那些大大小小的邪魔都暗地裡做起了各自的布置,打算當一回“黃雀”。
於是整個照夜城陷入了劍拔弩張的狀態裡。
他們自己或許尚未意識到,但他們確實在不知不覺間跟著封薛禮動了起來,成了暗中的助力。
那些大小邪魔的布置單拎任何一個出來,對於烏行雪或是蕭複暄來說都起不了大用,有些或許能引起一些麻煩,有些純屬就是充數。
但當那些各不相同的布置層層疊疊,在雀不落周圍越積越多時,那些數以千萬計,如雲如蓋籠罩聚集的邪魔之氣就產生了另一種效果——
都說仙魔相衝,如此靠著萬千人聚集而成的邪魔氣,會影響到了天宿仙氣。
這種影響無聲無形,天宿本人卻最有感受。
所以蕭複暄在一劍斬上那道火牆時,劍氣有一刻的凝滯。
他眉心一緊,臉色倏地冷下來。
而就是那一瞬間,“封薛禮”似乎在泥土上急急劃下了最後一筆。
“點召”這棵參天巨樹的大陣終於立成,金光自“封薛禮”掌下散出,像流動的水一般順著泥土和樹根蜿蜒向上。
那金光幾乎要在樹乾上流淌成字,卻在筆畫相連之時,忽然散開。
就好像由於某些緣故,這“點召”對它起不了作用。
“封薛禮”輕聲自語:“怎會如此……”
不應該的。
隻要這是那棵樹,這陣就能成。可為何成不了?
他又加了一道。
巨樹顫栗之下,筆畫依然連不起來,散得乾乾淨淨。
“點召”依然不能成。
他沒有看到的是,在他背後,在火牆之外。烏行雪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忽然蜷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發現他兩隻手腕上都顯出了隱隱流動的符文。一隻手正流,一隻手逆流。
而正流的這隻手上,正不斷出現跟巨樹一樣的反應。
蕭複暄覺察到了這些。
他似乎總能覺察到這些……
他轉過頭來,看到烏行雪兩手符文的瞬間,眸光一沉,唇間無色。
“這是……”蕭複暄低低的嗓音有些生澀,“分靈?”
“分靈”兩個字落進烏行雪耳中時,他腦中忽地一靜。
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他回到了親手給自己落下這些符文的那一刻。
“封薛禮”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烏行雪究竟做了什麼才讓神木全然喪失神性仙氣,靜默了整整三百年。
他總在想,這是另一種封禁?還是給神木加了什麼護罩?
其實兩者皆非。
而是分靈。
是烏行雪分了神木的靈,將其生生一分為二。
傳說神木總是半枯半榮,半生半死。他從中一剖為二,榮的那一半在雀不落長成了鬱鬱蔥蔥卻不落鳥雀的參天大樹,至於枯的那一半……
則貫穿了蒼琅北域三十三層洞天。
就是他最初醒來時站著的那株灰白枯木。
他睜眼的那一天,就像當年在神木上化人一樣,站在高高的枝上。隻是頭頂沒有終年不斷的落花,腳下也沒有人語喧囂的集市。隻有蒼琅北域裡一望無邊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