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謬事(2 / 2)

不見上仙三百年 木蘇裡 15213 字 11個月前

於是,那種寒意衝破了閉合的五感,順著靈魄、骨縫、心臟……各種地方朝他席卷而來,他冷得連指尖都僵了。

某個刹那,烏行雪忽然想起曾經閒聊時所聽聞的一些話……

聽聞人間肆虐的那些邪魔,也並非真的都百無禁忌,一生快活。他們也有難熬的時候,邪魔管那難熬的關頭叫做“劫期”。

傳聞邪魔劫期的痛苦常人難以想象。

他們會冷,那種寒意並非隆冬天的冰霜之寒,而是他們手裡殺了太多的人,陰怨纏身,所以冷。那滋味如附骨之疽,捂不熱、驅不散,在邪魔體內滋生蔓延。

他們還會痛,那也並非是皮肉之痛,而是怨魂不甘慘死,試圖反噬,於是日日夜夜啃食邪魔靈魄,所以痛。

倘若邪魔想辦法渡過了劫期,那它們便會暫時蟄伏下去,等到攢夠了怨氣再度卷土重來。

倘若沒能安然渡過,那就會體會到一種極致痛苦的死亡——霜寒凍骨、靈魄被撕咬得粉碎。

烏行雪回想起那些話語,某一瞬間忽然心生出一種荒謬的念頭——

他心想……我不就是如此麼?

所謂“靈王的負累”,同邪魔的“劫期”有何分彆呢?同樣是嚴寒徹骨,同樣是靈魄深處的碎裂之痛,甚至……同樣殺過不知多少人。

他甚至在想,倘若我也是人間那種邪魔,我殺過的人算少還是算多?

恐怕連邪魔沾過的血都沒有我多吧。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再想壓下去便難如登天。

最令他茫然的是,他一時間居然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來壓。

因為他是靈王?因為他是仙?

因為他無可奈何,不得不為之麼?

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對誰說過,邪魔殺人,世間一些仙門俠士有時也殺人。區彆是邪魔以殺人為修行,終其一生、無休無止。而那些仙門俠士隻有不得已而為之,也隻有那麼可數的幾次。

可是他呢……

他有儘頭麼?

他曾經篤定地以為,一些殘餘的亂線而已,終有一天他會將所有亂線斬儘,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但現在他忽然不能確信了……

如果這件事沒有儘頭,如果他終其一生,隻要當一天靈王,就不得不行一天事。如果他手下的亡人之數依然在日複一日地累加,那他和邪魔又有什麼分彆呢?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他需要一些能說清的東西……

***

兩個小童子在門口打了個哆嗦,這才意識到屋裡究竟有多冷。靈王身上的寒氣全然遮掩不住,甚至波及到了他們。

這得多冷啊!

小童子對視一眼,慌忙跑進屋,湊頭去看,就見靈王手指上一片冷生生的白色。

那是……結出來的霜。

這下他們真的有點慌了,抓著靈王的手指搖了搖:“大人——”

下一刻,靈王便倏然睜開了眼。

小童子心下一喜,道:“大人,你可算醒了,嚇壞我——”

“們”字還沒出口,就見眼前白影一閃。榻上已是空空,唯留下一片淡淡的冷霧。

小童子撲到窗前,叫道:“大人!你去哪兒啊?”

片刻後,烏行雪的嗓音順風而來,模糊中不知為何透著一點喑啞。他說:“落花山市。”

***

他需要一些說服自己的東西,說服自己神木已經被徹底封禁,不會再被人利用引出新的麻煩,說服自己一切生殺和無可奈何都能看到儘頭。

說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總還是有效用的。

他想去落花山市。

那裡是亂世之中常存的安定和熱鬨,那裡是神木的封禁之地。他要再去看一眼。

可當烏行雪真的站在落花山市,那綿延十二裡的燈火卻並沒有帶給他熱鬨和安定之感。因為他沿著山市穿過人潮時碰到了一件事……

他站在一處客店前,看著不遠處攢聚的人群,聽著嘈雜議論的人語,嗅著夜風裡濃鬱得嗆人的脂粉味,心臟如墜冰窟。

他看見一個瘦猴似的夥計爬站到一個翻了的車攤上,衝嘈雜的人群解釋道:“諸位客官莫急,莫罵,稍安勿躁。那是隔壁李記家的胭脂,出攤的時候不知怎麼碰到了落石,砸垮了攤車,胭脂水粉盒兒撒了滿地,這會兒正清著呢。”

那一刻,胭脂粉末隨風而起。

烏行雪在那一瞬間閉上了眼睛。

那位瘦猴似的夥計說的話,隻說開頭,他就能在腦中接上下一句。因為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在這裡聽過。

他因為碰到了蕭複暄,給小童子傳書讓他們不用來時,還拿這打翻的胭脂水粉做了借口。

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的人,說的是一模一樣的話。

人世間沒有這樣的輪回,隻有一種東西會這樣存留於世,那種東西叫做縛。

活人靈魄被生生抽走,捆縛在某地。那些軀殼就會變成縛,他們永遠困在這個地方,二十多年一場輪回。

黃口小兒能拔節成人,盛年之人會垂垂老矣。然後再不斷重複這個過程,重複這其中的每一天。

他過去來得勤一些,相隔不過數月,至多不過一兩年。每每來著,更多是在看山間行人,或者……根本沒有具體在看誰,隻是在看人間煙火。

偏偏這一次,他剛好隔了二十多年,剛好夠落花山市一場輪回到頭。

這或許也是一場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那個手握長劍的靈王合該要看到這一幕。他會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大夢初醒。

他會意識到這漫山遍野的熱鬨都是假的,他曾經誇口稱讚過的落花山市早已不見活人。

那些嬉笑著、閒聊著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軀殼之下早已空空如也。與他用符紙折來平添熱鬨的戲子無異。

他明明就站在人間最熱鬨的地方,卻清醒地知道這裡其實是一片死地。

***

他是如何走近那家客棧,又是如何在後院找到地方進入封禁之地的,烏行雪已經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當他站在封禁之地,看著裡麵焦土綿延數百裡,而那座廟宇之上倒吊著數不清的靈魄時,那種鋪天蓋地的荒謬和悲哀感將他籠罩於其中。

看,那些落花山市裡同他說過話的人正密密麻麻地困在這裡。他們的軀殼在落花山市裡笑著,靈魄卻在這裡哭叫。

這不是他所布下的封禁,而是背著他的第二次封禁。

可是……

世間有誰能真的做到在這裡落下第二次封禁,卻全然不為人知?

不會的。

因為無論如何,起碼靈台天道會知道。

這裡為什麼會落下第二次封禁?

因為神木的封禁還是被鑽了空,還在為有心之人所用。

這些事無論是誰做的,無論用了多少障眼之術,設計了多少轉折壁壘。或許能避過世間所有人的耳目,避過他的耳目,但避不過靈台天道。

在鋪天蓋地的荒謬和悲哀中,烏行雪恍然想起了當初被他遺忘的一些場景,諸如那道由封家引發的亂線。

而他被亂線橫掃出來便忘了那些事,當時他回到坐春風後滿心生疑卻沒能找到答案……

如今想來,他並非是沒有答案,而是下意識回避了那個答案。

因為那答案太重了,常人不堪承受。

即便是他,也不堪承受。

可是如今,他自己一步步追過來,已經避無可避了。

能讓堂堂靈王記憶全失,忘記這些亂線的,還有誰呢

隻有天道。

靈台天道與他有特殊的牽連,也算是同根同源,皆由神木而生。

當初神木封禁時,生死輪回化歸於天,成了後來的靈台天道。而受凡人感念所化生成的他,被點召成了仙都的靈王,賜字為昭。

雖然同根同源,卻終究不似同物。

天道無形無狀亦無心無情,淩駕於整個仙都之上。

它不問生死,隻問善惡相依、福禍相隨。既然這世間有仙,那便必然要有魔。既然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仙越多,魔越多。生死越多,不甘者便越多。

既然人間有貪嗔癡妄,又既然神木尚存,那便永遠有人能想出辦法鑽其漏洞。反正引發的麻煩和亂線儘頭,還守著一個靈王。

所以……

他明明斬了數不清的亂線,卻依然頻頻接到天詔。

所以,隻要神木存在一天,他所走的這條路就望不到頭,他要殺的人就沒有儘數。

烏行雪在那一刻幾乎是笑了出來。

他抬起頭。

封禁之地的上空並沒有仙都那樣蒼藍無際的天,隻有一片望不穿的烏黑,像終年不散的濃霧。

他眯著長長的眸子,眼裡泛著微微的紅。他想起那些亂線中的麵孔,陌生的、驚恐的、無奈的、悲慟的……

無論是哪一種,死去的時候都會變成空茫一片。這百來年裡,他不知看過多少那樣瞬間而至的空茫。

他望著那道望不見的天,動了一下唇。

他想說……

你知道,那些看上去都是活生生的人麼?

你知道這百來年裡,我一共殺過多少那樣的人麼?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靈王……

受天賜字為昭。昭者,光輝燦爛。

他哪一樣算得上光輝燦爛,又哪一樣能堪當一句仙都靈王?

光是那些亡魂,就足夠他成為這世間最該死的魔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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