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天道同根同源。不知那淩駕於仙都之上的靈台天道,能不能通過他這具軀殼,體味到哪怕一丁點……
恐怕是不能的。
恐怕從來都不能。
這才是最為荒謬、悲哀之處。
因為那個站在對立麵的並非是某一個人、某一件事。那是靈台天道,它碰不到、摸不著。所有的不甘與憤怒宣泄出去,甚至得不到一點回音,就像用儘全力刺出去一劍,卻刺了個空。
而它依然在端著它所謂的平衡和道理,福禍相依,善惡共存,仙人有彆……
因為仙人有彆,所以同樣一場大火,燒得凡人靈魄魂歸塵土,燒得烏行雪灼痛入骨,但他的皮肉卻毫發無損。
因為他有神性,他是仙人之軀。
即便先前心神不穩時,他已經邪氣纏身了,即便他手裡剛有數以千計的靈魄死去。但他依然算個仙。
多可笑,他明明滿身邪氣繚繞,卻依然還算一個仙。
可世間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仙麼?
沒有了。
滿世間隻有一個靈王,滿手殺孽,不人不鬼,不倫不類。
隻要神木多存在一天,隻要這樣的靈王多存在一天,那些斬不斷理還亂的線,那些因為生死貪心而起的禍端,就一日不得停歇。
這個念頭在烏行雪腦中盤旋不散。
*
那些捆縛於此的靈魄在火中散去後,封禁之地渾然一震,看不見的威壓如水波一般蕩散開來。
大火灼燒的嗶剝聲響中,隱約傳來了沙沙的輕動。
焦土一片的曠野中忽然出現了一道虛影,那道虛影有著世間最美的冠蓋,如雲如霧,如煙如霞。
那是隱匿於禁地裡的神木。
此時因為隱匿之術被撤,終於在曠野中顯露出來,就在烏行雪身後。
那棵參天巨樹就那麼站在烏行雪身後,像他投注於地上的長影。而他卻沒有回頭。
他依然身形孤拔地站在火裡,因為徹骨的冷和痛,光是站著都費儘全力。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仰起頭,看著神木的冠蓋枝椏籠罩於頂,花瓣不斷落下,從未停歇。
他搓去指尖的薄霜,伸手想接住飄落的花瓣,卻什麼都沒碰到。
生死輪回從神木上剝離之後,這些落花就隻剩虛影了,就像他所站著的這片山市一樣,都已成了空。
假象而已。
他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掌,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之後低聲說道:“我有點累了……”
他化身為人,被點召成仙至今,斬過數不清的亂線,收拾過數不清的爛攤子。他忍受過不知多少回難以忍受的皮肉之苦,每一次他都能一笑置之,擺擺手就過去了。
唯獨這次……
可能過不去了。
那些無儘悲哀的後麵是憤怒,憤怒後麵是漫無邊際的空茫,空茫之後,是兜頭而下的疲憊。
他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我是誰……
我還應該如此存在麼……
那一刻的靈王在心裡問自己。
其實在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有答案了,在他把神木的隱匿之術撤去時,他已經打算好要做什麼了。
但他沒有立刻動,而是站了很久。
他在那遲疑中自嘲一笑。
心說你看,即便做過仙,也能體會到凡人將死之時的感受。確實有諸多遺憾,諸多不舍。
他甚至某個衝動間想先回仙都看一眼。再去南窗下走一遭,他想看看蕭複暄。
他喜歡那種出於愛意的親近,那些因某一個人而起的悸動和歡喜。同他坐在枝椏間看過的那些生死離散都不一樣,是獨屬於兩個人的。
這種牽連他第一次體會,無可參照,也形容不清。
隻知道凡人走到終時常會想家,他並非凡人,雖然化身於落花台,卻也不算有家。
他無家可想,隻有蕭複暄。
他想起在仙都的初見,蕭複暄隔著長長的白玉台階抬眸看過來;想起南窗下的屋簷,蕭複暄半跪著,低頭看過來。想起在落花山市,蕭複暄隔著漫漫燈火看過來……
想起有一回,他辦完天詔的事回到仙都,懨懨懶懶的不想動彈。他支著頭倚著榻,灑了一片紙人捏成的戲子,在他憑空造出來的戲台上敲著鑼鑔唱著戲。
他在咿咿呀呀的曲調中囫圇睡著,隱約聽見有人抬簾而入。他懶洋洋睜開一隻眼,蕭複暄扶著桌案低頭過來吻他。
他應和了一會兒,聽見蕭複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在唇縫間響起,問他:“烏行雪,你怎麼睡覺還要聽著戲子敲鑼鑔。”
他不知怎麼作答,迷迷糊糊玩笑道:“不然你來敲也行,敲得比戲子好聽我就把兩個小童子賞給你。”
那兩個小童子呆若木雞地站在門邊,隔著一層簾子也看不清屋裡狀況,小聲問道:“我們要跟著天宿大人了嗎?”
蕭複暄答道:“免了。”
他回完小童子,垂眸仔仔細細地看著烏行雪的眼睛,又朝那些戲子瞥了一眼,低聲問道:“你是不是厭惡一個人呆著?”
烏行雪當時怔了一下。
很多人聽過他愛用紙人捏戲子的傳聞,很多人猜測過原因,好奇時也大著膽子問過他。他說過很多玩笑似的理由,旁人雖不相信但也並不較真。畢竟隻是愛聽點熱鬨響動而已。
隻有蕭複暄,仿佛一眼能看穿他,問他是不是不喜歡極度安靜的環境,是不是厭惡一個人呆著。
他當時心裡像是被人輕輕捏了一下,酸軟一片。但嘴上卻否認了,說了些其他理由遮掩過去。
因為他不想讓蕭複暄深究他為何會排斥極致的安靜。
他不想讓蕭複暄知曉他殺過那麼多人……
直到如今,他也還是一樣。
他想去看看蕭複暄,但他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那些靈魄在大火中消散之後,他身上的邪魔氣更多了。
那絲絲縷縷的黑色煙霧繚繞著他,散發著邪魔才會有的氣味,那是亡人的不甘和怨恨。
他要如何以這副模樣出現在專斬邪魔的天宿麵前……
那會讓他難過又難堪。
他去不了。
凡人中的幸者在終時有家可歸,但他……恐怕見不了那個人了。
他沉默良久,從袖裡掏出符紙,折了兩道散出去。
那張符紙在霧裡化作一縷春風,乘著青雲直上仙都,替他去了南窗下。
可南窗下雖有燈火,卻不見蕭複暄蹤影。
他當初為了逗趣,硬塞給蕭複暄的十來個小童子攢聚在宮府門邊,應對著宮府門外的來客。
南窗下鎮著仙都煞氣最重的渦,這裡一貫沒有什麼來客。這會兒卻一反常態,來了好幾位仙。
那些仙帶著仙使前來拜會,麵露擔憂地問小童子:“方才仙都震蕩不息,叫人實在擔心,我們特來拜會一番,不知天宿大人怎麼樣了?”
小童子說:“我家大人不在宮府。”
仙人俱是一愣:“不在?”
小童子指了指南窗下一角說:“大人已將那作祟的煞渦壓鎮下去了,各位大人不必擔心再出禍端,至少暫時不會有事。”
仙人們長籲一口氣,但還是客氣而擔憂地問了一句:“那天宿大人他……”
小童子作了作揖,道:“我家大人交代了一句有急事便不見了,許是今日靈神損耗太重,去調養了。”
仙都眾仙若是靈神受了損耗,大多會在自己的宮府閉門調養。唯獨天宿是個例外,畢竟這南窗下需要他鎮著煞氣,根本不是個能調養的地方。他若是調養,都是去人跡罕至的洞天絕境。
仙人們又愁容不展道:“這仙都煞氣當真如此之重,將天宿都耗損到如此境地。”
誰知小童道:“也不單單是仙都的煞氣,各位大人不用那樣擔心。”
仙人們一愣:“哦?還有彆的禍事?”
小童搖搖頭:“也不是禍事,我家大人回仙都前正在處理滇外的邪魔之亂,正巧受了點損傷。之後……”
小童琢磨著說:“之後也不知怎麼,忽然就嚴重起來。就像……就像有什麼隔空抽走了大人的仙元氣勁似的。就是那時候,煞氣有點壓不住,便出了些動蕩。”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縷縈繞在南窗下院牆外的春風凝滯在如水的涼夜裡。
但院門內外無人知曉,也無人察覺。
那些仙人還在問:“怎會如此?哪有隔空損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