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樣的“朝聖”,在後來的百年時間裡,烏行雪碰到過很多回。
多到他再看見時,麵上已經不會再露出絲毫意外和驚詫了,多到他在那些低劣邪魔撲湧過來的同時,就能祭出足以覆蓋整個莽原的霜。
多到他能麵不改色地攥住那些頭顱,鉗住那些咽喉,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些邪魔在死去的時候常常是睜著眼睛的,它們的眼裡會逐層流露出一些悲喜。那是它曾經吞食過的無辜活人,在它身體裡殘留下的痕跡。
每到那種時候,烏行雪總是不眨眼睛。
他總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活人殘留的痕跡,慢慢出現,再消散不見。
倘若有人在那一刻從低矮處抬頭看他,會發現這個如今赫赫有名的魔頭眼眸裡居然有悲憫之色。
可惜,那時候落在低處的都是已死的邪魔,沒有誰會那樣看向他的眼睛。
而等他丟開死物抬起眼時,已經恢複成了慣常的平靜模樣。
他早已習慣如此。
*
他在南邊的荒野殘城裡挑了一個地方,將神木另一半靈魄落根於此。那半靈魄很快抽枝散芽,在荒野間長成了一株參天巨樹,它同當年的神木有幾分相像。隻是它冠蓋亭亭,卻從不開花。
它明明生得一樹繁榮之相,那股沉沉死氣卻能散出數裡,以至於嘰喳鳥雀從不敢在此停留。
他又圍著這棵參天大樹落了一座院子,連廊樓閣,同當年處處皆玉石的仙都宮府很不一樣。
他好像不再用那種乾淨潤澤的白玉了,院裡更多的是石頭,蒼青色、灰白色、黑色或是血一樣的褐紅。
他也很少再捏那些紙人戲子,來換一個熱鬨的安眠了。
於是這偌大的府宅總是很安靜,即便有人也不敢高聲言語,他們怕他……
很多人怕他,聽過他名字的百姓是,蜂擁而至的邪魔也是。好像任何活物,隻要踏進雀不落的大門,就會下意識放低音調。
以至於有時候這府宅近乎於死寂,而烏行雪就在這片死寂裡住著。
後來有人壯著膽子問過他,是不是特彆討厭喧囂和吵鬨。
他當時正出神,微微下撇的眼尾總顯得他神色懨懨。問話的人沒等到回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慌忙認錯,卻聽他忽然開口答道:“也不是。”
問話的人聽了答案,頗為詫異,正要接話,就聽烏行雪又道:“但還是安靜點好。”
對於如今的他而言,還是安靜一點好。
曾經他竭儘辦法讓自己忘記劍下那些亡人的尖叫與哭嚎,如今他卻又需要自己記住那些……
他需要清清楚楚地記住那些,不能忘卻。否則,他會真的習慣於邪魔生殺無忌的一切。
他已經習慣了太多事了。
他需要記住,自己並非為此而來的。
*
自從人間多了一個烏行雪,那些四起的邪魔之亂居然慢慢有了一些改變。
曾經,邪魔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毫無預料、毫無征兆。即便天宿剛剛蕩平穀過這裡,不出幾年,依然會滋生出新的邪魔來。
人們試過太多辦法,依然弄不明白為何會有那麼多打不儘的邪魔,就仿佛他們是天生地養的,跟永遠除不儘的青苔野草一樣,好像一條石縫、一片裂土、一坳墳塚,隨便一個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都能成為邪魔的生地。
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活在一種怪異的恐慌裡——好像身邊的任何人,親眷、近鄰,甚至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者,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被邪魔掏空軀殼,被同化成其中一個,然後再在某一天,將手伸向他們。
這種四處皆是、全無頭緒的感覺實在糟糕。
可是從某一天起,南邊的荒野廢郊多了一座府宅叫“雀不落”。那之後,每到人間驚雷乍起,百蟲乍動的時刻。那些散亂的邪魔妖物總會不知不覺朝那座“雀不落”靠近。
那是邪魔的本能——像更強的人趨近,要麼臣服,要麼殺了對方。
邪魔不講感情,沒有誰喜歡被壓製,即便是本能作祟。所以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在最初都曾試過要殺了烏行雪。
時間久了,找死的人終於少了一些。一部分轉而老實下來,另一部分則開始好奇:為何世間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魔頭?他得殺過多少人、手下有多少亡魂,才能有如此濃重的邪魔氣。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便覺得對方或許有特彆的修行之法,諸如……他那府宅所落的地方。
於是慢慢的,半是本能驅使,半是心有所動。越來越多的邪魔將修行之地選在南邊,離“雀不落”不算遠的地方。
再後來,那裡變成了邪魔攢聚之處。
一旦聚集,邪魔之氣自然遠超某一個人的極限。於是,更多更遠的邪魔嗅到了那種氣息,在驚雷之夜朝那裡湧聚而去。
數年又數年,世間所有邪魔幾乎都圈在了那個地方,而那個修造的“雀不落”的魔頭給那裡劃了一道結界,取名為“照夜城”。
照夜城的入口是落花台,落花台外還有葭暝之野。十二裡群山和那片曠寂長野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裡麵是魔窟,屏障外麵是人間。
*
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總是恐懼於突然出現的“照夜城”。他們覺得那裡邪魔聚集,應當是比煉獄還可怕的地方。
他們提起那裡便說魔窟,提起照夜城主便說魔頭。
厭惡和恐懼高過一切。
所以從未有人聊起,更從未有人意識到,其實在人間出現照夜城後的近一百年裡,他們過得沒那麼驚惶不安了。
人間依然會有邪魔作亂,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毫無頭緒地出現在各處。至少所有人都知曉,那些邪魔有個老巢。
而那些仙門也不再顧頭不顧腳、茫然無措了。畢竟邪魔出城入人間,總要途徑一些地方。
於是那些年裡,太多仙門與邪魔之間的衝突都爆發於葭暝之野……
那片長野實在奇妙。
當年神木還在時,那些小國之間的戰亂常發生於此,荒野上總是煙塵彌漫,屍骸遍地。這是一片死地,卻保了許多未死之人家國平安。
後來神木徹底不在,落花台陷入大火。這片荒野上又遍流血跡。它依然是死地,卻預兆著將來百年都不會再有神木引發的貪心禍亂。
如今這片荒野常有仙魔兵戈相見,還是一片死地,又未嘗不是福緣。
傳說照夜城主烏行雪常會站在焦土一片的落花台上遠望葭暝之野,有人猜測他同那裡很有一些淵源,可他每每出城總是繞行,又從不會經過那片長野。
許多人好奇緣由,常作猜測,卻沒什麼人敢真正張口去問他。
其實即便有人敢問,他也不會作答的。
他不會同任何人說起,葭暝之野的北端有一個半隱的龕台,龕台上是一座世間百姓很少供奉的神像,神像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叫蕭複暄。
而那座神像背後有一道印,是曾經逗鬨之時蕭複暄自己刻上去的,說是為了方便“捉”住某個在人間亂逛的人。
那印記與普通供印有些區彆,同本尊之間的聯係更深一些。它是蕭複暄的眼。神像所見,即蕭複暄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