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隻是兩眼通紅地看著他,然後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時隔不知多少年,他終於又看清了人間“某一個人”的臉。
紅著眼睛無聲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給他的觸動更多一點。
也不知是因為“故交”淵源,還是因為手上的撕咬和血讓他感知到了對方的宣泄和痛苦。
於是,他生平頭一回解釋了一句:“靈台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他一貫少有觸動,不擅寬慰。
但那天,他看著那少年慢慢鬆開口,瘸著的腿一直在抖卻犟著不吭一聲時,還是出言寬慰了幾句。
隻是他確實不擅於此,隻好說些打岔的閒話。甚至給人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雲駭。
***
曾經還在凡間時,花信聽過一句話,說倘若你想與某件東西牽連得深一些,就給它取個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從不覺得一個名字能有什麼區彆。
他也確實沒顯露出什麼區彆來——他將那個叫雲駭的少年帶去了花家。
那些年裡,花家常會收一些流離失所的孩子進門,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習先生,自然會安排好一切。雲駭去了也一樣,從此一生都隨造化機緣,不用他再多過問。
他至多像當年承丹藥先生所托一樣,偶爾下人間時探看一眼。
一切本該如此的。
然而他在離開花家時,無意瞥見雲駭的神情——那少年看著花家練劍的弟子,眼裡是灼灼洶湧的渴求。
他驀地想起當年先生的話:“修士們總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長生,也不會是要護某一個人,因為已經家破人亡無人可護了。那眼裡翻湧的,隻會是報仇和恨。
可恨意能堅持多久呢?報完仇之後呢?
倘若報完仇就此休止便罷了,若是停不下來又該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來的人,他見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個少年變成其中一個。
於是他臨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彆給雲駭佩劍,也彆教習術法。
花家當時的家主聽得一愣,滿臉驚詫地看向他。但最終,家主也沒敢置喙,隻問了一句:“不練劍也不習術法,那他每日做什麼?”
花信道:“先養傷吧。”
直到回了仙都宮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應過來,花家家主
為何滿臉驚詫,因為他不知不覺又破了一道例——他在過問旁人之事。
曾經教習先生一日三歎,他都不會多問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該如何對待那個少年。
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後果。
或許是為了恢複如常,那之後將近兩年,他都沒有再下過人間,那少年也漸漸成了一個“與世間萬千人無異”的存在。
直到兩年後,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個少年從牆頭翻下來,跳進連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聲“師父”,跟著便佯裝瀟灑地說:“你若是後悔帶我回來,大可說一聲,我自行離去便是。”
那時候雲駭傷早已養好,個頭竄了一截,有著少年抽條拔節的淩利感,像是換了一個人,骨子裡卻還透著當年瘸著腿發抖,死咬著不吭一聲的犟。
於是,花信一如當年一樣,又給了他一句解釋。
***
很久之後,花信再想起當年的那些往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從最初起,他們之間就充斥著一次又一次無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見”、“難得”和“破天荒”,都落在這個叫做雲駭的人身上,不論是笑還是怒。
或許是因為普天之下,隻有這麼一個人當他是“師父”,而不是束於高閣之上的“明無仙首”。
他一直覺得,雲駭做什麼事,都帶著一種天然的“理所當然”之感——
因為他算是師父,雲駭算是弟子。他們便理所當然要比仙都其他人親近一些。
雲駭理所當然能出入他的住處,往他一片素白的宮府裡擺放各種玩意兒。也理所當然能在閒時去往靈台,找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請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辦了好事,理所當然能向他要幾句誇。出了岔子,也理所當然跑來討幾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習慣了。
甚至無需“久而久之”,他從最初好像就是習慣了的。
***
其實習慣是最溫吞如水的東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麵不動,便永遠察覺不了。
於花信這種性情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但他並非真的無波無瀾。
有一日,他在宮府一座樓閣之上謄抄靈台經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擾他,都規規矩矩地呆在偏屋,離樓閣遠遠的。
四周素白無色,也沒有一絲人聲,樓閣之下還有丹爐藥香隱隱傳上來。
他謄抄了一卷,嗅著那股藥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少時、未及弱冠,被遠遠安置在花家劍場邊的高閣上,十數年如一日地當著花家一眾弟子中的標杆和例外。無人叨擾也無人靠近。
就在他飽蘸了墨,換了一卷仙帛,平湖無波打算繼續謄抄時,一道青色身影撞進餘光。
那道身影手裡拿著一瓶會學人說話的語草,一邊跟語草胡亂鬥著嘴,一邊身輕如柳絮般繞過高閣橫梁,一躍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經案前。
“乖巧一點,多學好聽話,少招人煩。”雲駭指著那語草警告完,將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語草擱在經案上,當啷一聲輕響。
他撐著經案,笑著說道:“師父謄抄經卷煩悶嗎?我來陪你。”
花信筆尖一頓,抬了眸。
筆尖飽蘸的墨不知何時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
那其實是往平湖裡投了一顆石……
隻可惜時機不對,有些晚了。
因為那之後沒多久,雲駭就一貶再貶。大悲穀香火零落,近百年沒有一絲供奉,於是某一天,天際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過“郎官”的仙。
依照靈台天道的規矩,被打落人間的仙是會被整個仙都淡忘的。不會有人想起這個人,哪怕看到與他相關的東西。
所有與他相關的記憶和過往就像蒙了一層濃重的霧,朦朦朧朧撥掃不清。
但是花信與其他人不一樣,因為在他的宮府裡,到處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跡——那些平添活氣的靈物,還有那些搖頭晃腦說著“仙首今日還不曾笑過”的語草。
他一邊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邊又會看著那些靈物語草,想起那抹躍過橫欄、撞進高閣的青色長影。
那是一種極為矛盾的感覺。
就像有人反複往湖裡投落石塊,再反複將漣漪壓平。
他開始經常將自己束在那座樓閣上謄抄經卷,一模一樣的仙帛、一模一樣的筆,有時候甚至連天都像那日一樣泛著緋色。
但不論他謄抄完多少卷,不論他何時頓住筆尖抬起頭,都不會再有那樣一個人笑嘻嘻又理所當然地落在他麵前了。
***
於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靈台天規,被打落人間的仙,他是不能過問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書,幫忙探看那人的痕跡。
在那些年的符書回音裡,雲駭落回人間後過得其實還不錯,他忘記了曾經仙都的所有,像世間萬千百姓一樣,過著普通而平靜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邊角,在花家日常可以探尋到範圍裡,學了一些簡單的術法,但一直沒有再入仙門。
仙都之人不記年歲,但明無仙首是個例外。倘若有人突然問起,他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間多少年。
明明他作為仙首,必須常守靈台,很少得空去人間。
***
曾經,花信覺得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多年,直到雲駭在平靜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實際卻並非如此。
所謂的“平靜”比他所以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書回音裡收到信,說雲駭跟著車馬行經大悲穀時碰到了邪魔作亂,花家已經在往那裡趕了,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還不及弱冠之齡的時候,教習先生曾同他聊起過生死。他當時回答說:“那自有一番機緣,短命或長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還想過,凡人自有生老病死,雲駭免不了這些。
可真當他看見符書上“凶多吉少”四個字時,他才發現自己先前所說皆為空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負劍直下了人間。
他心想:倘若雲駭尚有一絲活氣,他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救回來。
倘若雲駭已經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過大悲穀上方的雲煙。明明沒到隆冬卻
涼得心驚。
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去想後一個“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