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起初仍然沒有覺察異樣……
直到在自家大人漆黑如墨的瞳仁裡,看見自己身上虛實難辨的重影。
兩個小童嚇了一跳,連忙扭頭,去找自己背後的影子。卻發現那虛影並非是陌生的附身物,而是和他們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他們剛開始有點慌。
後來發現自己不痛不癢,也沒什麼難受的,便沒了懼意。看稀奇似的戳著虛影,問道:“大人,這是什麼啊?”
跟過來的蕭複暄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薄唇微動,同烏行雪對視了一眼。
小童子無知無畏,還能看個稀奇。
他們不一樣,他們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一種……身靈相離之相。
它不算傷損,不算病耗,平日不顯端倪時也探不出什麼古怪來。因為它不是古怪,隻是一種恒常自然。
就像花葉到了濃秋隨風而落。像凡人自然老去,無傷無痛,壽終正寢。
它出現隻意味著一件事——
到時候了。
仙都童子仙使眾多,芸芸如海,從沒有誰出現過這種狀況,因為他們都是由符紙捏成的,頂多是紙裡多灌注了一抹靈氣而已。唯獨烏行雪的這兩個童子不同。
因為他們真的是人。
是人,就不會永遠停駐在小小仙童的軀殼裡。
所謂時候到了便是如此。
就是告訴他們,該入輪回了。
這是什麼定魂靈物、符咒術法都攔阻不了的恒常。
***
人總有冥冥之中的感知。
儘管那日烏行雪和蕭複暄都沒有說什麼,但兩個小童子卻漸漸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他們開始頻繁入夢,夢見許多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畫麵,夢見一座叫做雀不落的院子,院裡有參天大樹。有時候恍惚間門,會迷迷糊糊叫烏行雪一聲“城主”。
都說人在將死之時,會記起一生乃至三生之事。
這點,兩個小童子都聽說過。
於是有一天,他們眼睛、鼻尖通紅地抓著烏行雪問:“大人,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烏行雪彎腰看著他們,捏了捏那朝天啾,道:“沒那麼壞。”
一場輪回,換一番模樣、換個名姓,然後擁
有完整的、貫穿著世間門所有情感的一生。
那其實是一件好事。
他們依然紅著眼睛,抽抽噎噎地問:“那樣……是不是就不認識大人了?”
烏行雪說:“也不會。”
“真的嗎?”
“真的,因為我能找到你們。”
***
兩個小童子消散於清河四百一十二年。
那之後,烏行雪和蕭複暄便放了探靈符在人間門。
他們在西南三坊十二巷和海寨各住過數月。在極北之地閉了兩年關,聊作修整。
巧得很。
他們出關後不到半月,冕洲常平鎮有一對雙生嬰孩呱呱墜地。
烏行雪一探到音信,便拽著蕭複暄去了那裡。
那是一戶很好的人家。
會因為嬰孩一道啼音就團團圍聚,高興得語無倫次、手足無措。會帶上薄禮,奔走兩邊,告謝親鄰。
烏行雪和蕭複暄避開了往來道賀的賓客,繞去了安靜無人的屋後。
他們在那裡放了一張平安符、落了一道護印。
烏行雪還在窗台上擱了一包小仙童曾經常饞的鬆子糖和一對護心鎖,然後勾了勾蕭複暄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聲道:“走了。”
***
兩人在離常平鎮不遠的東郊落了腳。
那是冕洲與夢都交界之處。
同過去的每次一樣,他們在那裡落了一座院子。
院裡有四角懸鈴的屋簷,有靠著臥榻的寬大窗欞,還有白石地麵和常如雲霞的滿樹緋花。
這座宅院成了烏行雪和蕭複暄後來留駐最久的地方之一。他們會在這裡住上十餘年,而後收進一對少年弟子。
那對弟子一個天生是副急脾氣,舉手投足間門透著一股野勁。另一個則俊秀穩重一些,日日常思常省。
他們是一對兄弟。
其實早在數百年前,他們就已經是兄弟了。
一個叫做寧懷衫,一個叫方儲。
***
世人常說,天下從無不散之宴席,故人終會離去。可隻要長相惦念,散了的又會再聚。
就像日月昭光總會自西落下,也終將再次升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