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垂眸避開視線,含著吸管一個勁的吸酒,不知其味。
沈一拂也隻瞟了她一眼,回楚仙道:“我隻是代校長,受用終身不敢當。”說罷跨步而去。
待他走遠,幼歆躥到楚仙身後去拍她的肩,“要死啦,沒看到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呢,你還真敢上去搭話……”
“彆人不敢做的事我做,才能留有印象。”楚仙望著他的背影,一邊嘴角翹起,“你沒看他對我笑了,我觀察了他一晚上了,他對其他人都沒怎麼笑的。”
“嗤,少自作多情。”
雲知見冷若冰霜的三姐對著自己曾經的丈夫露出一臉少女的嬌羞,心情不可謂不複雜,轉念一想,愛新覺羅妘婛都不知埋黃土底下多久了,這吃味兒的行為實在全無立場,更何況人家早就有新的妻子了……
等等,他不都訂過婚了麼?報紙上白紙黑字寫著的,莫非三姐並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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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樁婚事早不作數了。”回家路上,三姐妹坐在一輛車中,約莫是心情好,又見大伯不在,楚仙破天荒開了話匣子,“據說本來就是兩家長輩的意思,訂婚現場沈先生甚至都沒有現身,後來沒過幾天,沈家就登報宣布和沈先生斷絕關係了。”
雲知大為詫異,“為什麼?”
“這裡頭的道道外人哪裡知道?”楚仙道:“據說沈司令一直都有栽培他繼承父業的想法,甚至早些年還把他揪入軍校中訓練,天津一帶的人還一度稱之為沈少帥,隻是他根本無心軍政,為此也是幾度忤逆沈司令了。”
幼歆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嘴道:“我聽說他那時候可荒唐啦,風流韻事不勝枚舉,後來逃婚還鬨的滿城風雨的……”
楚仙哼道:“儘聽那些嚼舌頭的貨色瞎掰扯。”
“哎!他那時隔三岔五就會上八卦小報,要是假的,他家還不把人報社給拆啦?”
“道聽途說!”楚仙:“他一心投入科學與教育事業,做的都是利國救民的事,便是梁先生稱讚他是棟梁之才。”
“你說的這些不也是小報上寫的麼?”幼歆不以為然頂嘴說,“反正我是不信,一個拋棄過自己妻子、又拋棄了未婚妻的人,會有多麼高尚的品格。”
楚仙道:“沈先生第一任妻子分明就是政治聯姻,那種裹小腳深宮裡的無知婦人,哪能入他的眼?”
雲知的呼吸驟然一緊。
幼歆做了個豬鼻子臉:“就算大字不識,娶了就得認。”
楚仙點她額頭:“說的輕巧,要是讓你嫁給大字不識一個的土財主,看你上哪兒哭去。”
幼歆去撓她的癢,“我爸爸那麼疼我,才不舍得呢。倒是三姐你這樣心氣兒高的,彆把未來姐夫也氣的家也不回才好。”
楚仙傲慢一挑眉:“我可不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可憐女人。”
兩姐妹兀自笑著,殊不知她們口中的“當事者”正靜靜坐在一旁。
雲知的手握得緊,指甲戳著掌心,不及那字字句句直戳她的心窩子疼。
原來,在不知情的外人眼裡,“裹小腳”“無知”“大字不識”就是她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痕跡,而他離去後她苦苦等候的那半年時光,即使多年以後,遠在南邊姑娘都能夠輕易地戲謔和調侃,搭配“可憐女人”這樣的修辭。
她忽然有些透不過氣,搖開窗戶叫涼風一吹,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寒噤。
這時,幼歆不知和楚仙吵到什麼點了,湊過來撓了雲知一把,“你評評理,你評評理,三姐居然說我像深宮婦孺的做派,過分不過分?”
沉默了一路的五妹妹忽然道:“深宮婦孺是什麼做派,你們親眼見過麼?”
兩姐妹齊刷刷偏頭,但見雲知轉過頭來:“既然沒有見過,又怎麼能篤定一定是大字不識、無知迂腐呢?”
她的語氣平緩而堅定,渾不似往日那般和和氣氣,反倒將幼歆的嗓子懟弱了,“你突然這麼認真乾嘛……”
“不是四姐姐讓我評理麼?說理怎麼可以不認真。”
車內一時陷入尷尬而微妙的靜。
雲知也無謂打什麼圓場,等到了林公館,她整個人還是混混沌沌的,一進屋躺在床鋪上,思緒七零八落的堆積在腦海中,不知該從哪裡捋起。
拒婚……與家族脫離關係……校董……代校長。
不論哪一條都是那麼的匪夷所思。
最難以置信的,是他就是那日橋上救了她的人。
明知道這隻是一個巧合,就像她的鞋砸中了他的頭,也隻是一個巧合。
於他而言,她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學生,無所謂名字,也不會去記她的臉——但對她來說,對她來說……仍然心存不忿、不甘、不願忘其辱。
但那又如何?他不可能認得出她來,縱有交集,亦不過路人。
雲知想起了什麼,下床打開衣櫃,從那件針織外套裡兜翻出那串鑰匙。
鑰匙躺在手心,一時間隻覺得燙手——如若歸還為理由去見他,那麼見到他之後,該說些什麼呢?
一整夜胡思亂想,難以入眠,等到天蒙蒙亮了,雲知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陣小盹,睡得正酣,聽到小樹敲門喚她,她翻了個身說:“我昨兒沒睡好,早餐就不吃了……”
小樹:“五小姐,大爺讓我來同你說,滬澄那邊通知新生下午去校務處報道,下午兩點司機會在家樓下等著。”
雲知一咕嚕坐起身,困意全給打散了——離開學不還有一個多月,怎麼如此突然?
這下臨陣磨槍是來不及了,隻能盼著寧會長的關係夠硬,她去露個臉就能順利報道。
洗漱後,雲知梳了個馬尾辮,換了身再簡約不過的套裙,生怕路上耽擱,提前半小時就到了滬澄公學。
校務處在主樓二層,正是午休的點,學生們大多安安靜靜趴在教室內休息,雲知穿過走廊時下意識慢下步子,怕驚擾了他們。
她擔心校務處的老師也在休息,踱到門口,悄然往裡頭張望了一下——隻見一方寬敞的辦公室內兩張辦公桌相立,有個身著長褂的男子正背對著門於書櫃前翻閱著什麼,雲知輕輕的敲了兩下門,輕聲道:“您好,我是來報道的新生……”
話沒說完,這位男人先轉過頭來,待看清麵容,雲知生生噎住,她哪裡想的到,這次負責接洽她學籍的教師竟然就是沈一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