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捧高踩低的安慰法最是奏效,喬氏一聽推了他一把,“我隻是關心則亂,哪是真的把她的話當一回事的?”
“我看你們要好的時候,弟妹說的那一套套,你聽著也挺是受用,”林賦厲重新打開報紙,“上回你把五丫頭的鑰匙拿來的時候,不就跟著一驚一乍麼?”
“鑰匙才不是我拿的,是豔芝給幾個丫頭送頭飾時無意中發現的……”喬氏說:“這個你也可不好怪我,誰都知道當年婆婆的嫁妝是占滿一整條閶石街的,公公也說過,他沒有動過一分錢……”
“父親那麼說是為了教育兄弟幾個好好振興家業,你倒聽了個十全十。”
喬氏道:“婆婆還在世的時候,是成天揣著一把鑰匙嘛……你也不是沒見過……”
“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不是我娘的東西。”林賦厲懶得再說,“好了好了,我讓你把鑰匙放回去,你放了沒?”
喬氏含糊其辭,“我交還給豔芝了,東西是她拿的,可不得由她去還。”
林賦厲遞去了一個“彆又節外生枝”的表情。
喬氏:“彆這麼瞅我,我明天再問清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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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寫完作業,打電話給伯昀問他借留聲機,然則大南宿舍也不知是占線還是出了故障,接線員始終聯絡不上,她隻好先去楚曼屋裡搬機片。
傍晚那會兒走得急沒給帶上,等見家中燈大多熄了,她才擰開手電筒摸到對屋去。
畢竟白天走過,這回再進去,倒也不至於犯怵了。
這間房較她那間寬敞不少,不論是床還是書桌都大了不止一圈,一眼掃去是雕花式的北歐風格,成套的沙發可比伯昀的書房講究,架上書籍之琳琅滿目不遑多讓,足見大堂姐也是個愛讀書的人。
機片的箱子被寧適隨手擱在一方小桌子上,她想拿了就撤,挪開時卻看到了一幅半人高的相框——是林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厲、行、節、約四個林家兄弟攜家帶口,圍繞著祖父祖母而立,姑姑林驕華端著一副林家大小姐驕矜神色,楚仙幼歆還有二伯家的孩子們都半蹲在前排,而她……應該說是小雲知是被人抱在懷中的,抱她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大堂姐林楚曼。
雖說在蘇州老宅時也見過不同時期的家族合照,但這張她是第一次見。
她舉著手電筒湊近端看——照片裡的小雲知目測不過七八歲,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很是惹眼,看神色像哭過鼻子,母親拉著她的腳踝想讓她從楚曼身上下來,小小雲知緊緊摟著姐姐的脖子,楚曼顧著腮幫子哄小妹妹,都沒顧著瞧鏡頭。
看起來姐妹關係很和睦的樣子。
心裡莫名浮起一種複雜而又難以言喻的感覺。
有些暖……有些難過……這也許是屬於身體原主的情緒,但她還感覺到一絲怪異。
雲知下意識收回胳膊,碰到了桌角的罐子,燈照過去,發現是一瓶空香水瓶,旁邊的開口木盤裡還放著胭脂盒、幾隻口紅以及粉撲等化妝的小工具。
這是楚曼生前用過的東西,換而言之,這張桌子……是梳妝台。
雲知終於覺出某種違和感出自何處。
這張梳妝台上沒有鏡子。
大伯母如此愛女心切,連過期的化妝品都原封不動的保留著,那麼現在屋中的所有陳設,大抵還維持在楚曼去世時。
本該是放梳妝鏡的地方擺著全家福,已經不大對勁了,整間屋子一麵鏡子也沒有,更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間。
雲知心道:難道楚曼姐姐病重之時覺得自己形容狼狽,不願照鏡子?
轉念一想,又否決:果真如此,這些胭脂水粉她也該一並丟了去。
她環顧一圈,目光停留在身後那張床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立在床鋪四周的鐵藝欄杆呈現著微微的扭曲感。
屋內一切陳設裝飾處處講究,這不平行的床欄,想必掛上床幔也並不美觀,何以不拆?
正猶疑,忽聞走廊處傳來腳步聲,她忙關上手電筒,一時無處可躲,隻好蹲藏在沙發後邊,但聽“哢嚓”一聲,有人旋開門跨入。
來人帶著手電筒的光束,闔上門後並未拉燈,雲知心下有了猜測,待聽到玻璃櫃被拉開的動靜,她稍稍探出腦袋,見到林楚仙將一本黑色筆記本塞入櫃中。
楚仙的注意力都在櫃上,沒察覺到屋內有人,她匆匆忙忙挑了一本紅皮的夾在臂彎裡,出門時不忘擋著手燈的光,左右張望兩眼才安上門。
等腳步聲遠了,雲知重新擰開手電,踱到方才楚仙所站的位置。
書桌一角堆了兩遝女性時尚刊物,上方懸的是玻璃櫃,其中一排放著七八本顏色不同的牛皮本,雲知取下黑色的那一本,信手翻看了兩頁,不由一怔。
是楚曼姐姐在世時寫的日誌。
每一篇結尾都標注了日期,但從書寫習慣來看非限於日記形式,有隨筆、有散文、有讀後感也有正兒八經評論時事的文章。
原本隻是好奇楚仙偷偷摸摸拿什麼,這會兒隻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不是因為什麼文采斐然,雖然楚曼的文筆確實不錯,但字裡行間的奇思妙想、語意革新,即使未見過字的主人,也能看到一顆有趣的靈魂。
譬如春郊,一句“聽蚊聲咂咂,死纏爛打,夕陽西下,斷腸人在撓癢。”半是逗趣半是無奈;或是一篇《嫁人有險》,笑稱“男人自我進化有限,約束自我無限;所謂宜嫁男子多是靠了祖傳的財產,若無才乾,總要敗光,若有才乾,總會納妾;女子被動,此乃社會之不公,指望依仗男子,倒不如多讀幾年書,在這不公的社會裡謀得立足之地。至於愛情,可信,不可迷信。”
讀到這裡,雲知忍不住一笑。
妙筆生花,莫過於此。
但不僅限於此。
看日期,大抵是在17年末,一篇名為《探病記》小劄寫道:“總說學生當以學業為重,蚍蜉若想撼動大樹,是求死。小誌在遊街時被子彈打中的膝蓋,我和孟瑤趕到醫院,看他一隻腿吊著,雙手捧著一本《化學史略》。我恍然,於小小蚍蜉,衝鋒是求生,求的是‘民主、自由、平等’之生,因畏懼而鑽回地洞,才是求死。樹爛了根,土崩瓦解後沒有幸存者。”
*****
回屋時,天降綿綿細雨。
雲知將留聲機片收好,整個人躺在床鋪上,一時心緒起伏難平。
無怪楚仙幾度潛入姐姐的房裡,連她都差些沒捎一本回來……但畢竟是日誌,即使是逝者的**,她也無意冒犯。
隻是此等女子,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難免令人惋惜。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見到幾隻飛蚊圍著燈打轉,才起身關窗,去櫃裡找蚊香。
這兒之前塞了一堆伯昀的報紙,後來大多都讓他拿走,騰出的空間用來放雜物。
雲知開了幾個鐵皮盒子,總算找到蚊香和火柴,放回去時瞄見了一疊刊物。
與大堂姐書桌上的刊封是一種畫風。
她將雜誌拽出來,鬆了繩,拾起最上一本《玲瓏》,末頁上麵印著:民國八年三月九日出版,每冊寶價法幣一角。
“今年是民國十年……”雲知喃喃自語,“兩年前……”
不正是林楚曼去世的那一年麼?
雲知一本一本翻起雜誌的發行日期……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一個月四冊的周刊,直到七月份一本不落,也僅到七月第三期為止。
因為大堂姐沒有活到八月。
小樹說過這屋子曾是給少爺小姐們放雜物的,楚曼就住在對屋,把看過的刊物放在此處本來不足為奇,隻是常理挪舊留新,怎麼就反其道而行了?
拿起最後一本時,偶然間掉出一遝紅線豎紋的信紙。
紙雖空白,仍有一兩個模糊的字跡,應是前一頁疊寫時力透紙背,才滲了墨。
一個“救”字,一個“求”字,皆在信的開端。
雲知瞳孔一顫。
雖然僅憑一隅,不好臆測,但這零星二字,實是令人難以漠視。
她撿起信紙,飛快踱到書桌前放平,從筆筒裡拿起鉛筆,輕輕斜掃著紙麵,字的痕跡很快浮現眼前。
然而她隻塗完第二列,手已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先生,冒昧通函,甚歉。”
“恐我不日將遭滅口,身畔親人皆不信我,無力自救,唯有求助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