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作為林雲知第一次聽他講課。
在此以前,她聽到太多關乎他的傳聞,什麼物理界新星什麼震驚教育界的的科學家,都是耳聽為虛,真當他翻開課本給她“上課”時,她才發現一切分外的平常。
最通俗的語言,再尋常不過的梳理,以及隨意在草稿紙上寫下字的模樣。
就像是年少時,兩個小朋友坐在大樹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討論課題的樣子。
不自覺的,放下心裡最後一絲緊張的情緒,會忍不住發問,會反駁,到後頭,更自然而然與他較勁起對錯來。
說來也奇,哪怕他不直接同她講錯題,隻是拿課本上的知識點扯到十萬八千裡遠,等回過頭時,她都能第一時間反應到自己剛剛做的題問題出在哪裡。
那些抽象的數字和公式,不再如之前那般枯燥了。
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毛病。
比如他的鋼筆字略小,要看清他草稿紙上解題步驟,就不得不把腦袋湊上前,就免不了頻繁的“交頭接耳”了。
當兩人肩擦肩,肘碰肘,吐息近在耳側,她會自然而然的分神。
往往此時,沈一拂會拿指尖輕叩桌麵,她晃過神,問:“沈先生既然是教授,家裡就沒有小黑板什麼的?我大哥房間裡就有。”
“我在家裡用不上。”
她不信,“可我記得我好像見過的,你家應該有的。”
“沒有。”他堅持。
她“嘁”了一聲,趁他下樓時翻他櫃子,也是無意間再次看到那個木匣子。
白銅鎖上的詩謎仍停留在上回她撥弄的“等我回來再吃”。
她才想起上回她沒來得及調回,連忙撥弄了幾下,正對著端水果回來的沈校長。
她立馬解釋:“我……我就是覺得挺好玩的,這是什麼?”
“密碼鎖。”
“哇,我還是第一回見過密碼鎖呢……那這個,密碼是什麼呀?”她故作無知,餘光悄然掃著他。
“從前是‘等我回來再吃’,不過後來,我改過了。”
“為什麼要改?”
“坐輪船的時候,不小心讓同艙的人偷瞄到了,隻得改了。”
坐輪船……是他第一回去美利堅的那年吧。
也是她把這木匣子送給他的那年。
“改成什麼了?”她問。
他猶豫了一下,沒答,隻道:“你怎麼不好奇‘等我回來再吃’是什麼意思?”
她一怔,看向他:“不好奇啊,都是過去式嘛。”
他長睫微斂。
看他默不作聲,她“嘁”了一聲,放回原位,“不說就不說,我還不想問呢,上課吧。”
反正,她也不想知道了。
*****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去的順理成章。
雖說隔著近,但每天晚飯之後,她得先等楚仙幼歆的家教到家,再兜出林公館外一大圈,確認前後左右沒人跟著,才能溜進沈一拂家裡。
於是彆說遲到,每一次抵達他家的時間都不同,沈一拂表示,不如開誠布公,將她在他家上晚課的事如實告訴家人。
雲知立刻反對,“那不行。”
“為什麼?”
她看他書桌上堆積如山的研究書籍和教學教案,“如果我大伯知道了,我三姐四姐肯定也想來,你……收麼?”
“當然不。”
“那她們肯定會不高興的,她們不高興,也不會衝著你。”
他略略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堅持到去了北京就好了。”
這句話好像是說“北京回來後就不教她了”,她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沈一拂又道:“接下來一段時間,你遲放學半小時,晚上過來吃飯。”
“這……”
“這樣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他補充,“我這邊,添雙筷子而已。”
雲知想,一個人燒菜是比較不好控製菜量。
她不知底細,自然答應,放學後多留校一陣,等到天黑到了他家,通常就能聞到飯菜香。
沈一拂的廚藝尚可,會的不算多,基本都是些家常的小炒、燉湯或是炸個魚什麼的,遠沒有林公館的花樣多,可偏偏對她胃口,每一頓她都能吃到顆粒無剩。
再加上每晚不會缺席的宵夜……一周下來,她發現坐下來時褲圍都緊了。
女孩子哪個會喜歡自己胖的,雲知不得不提出抗議,中止宵夜。
但沈一拂照做不誤。
浪費可恥,尤其是耗腦過度之後聞到清甜的燉品味。
雲知反抗無效。
吃飽犯困乃是人之常情,有一回她寫完作業,等沈一拂先完成他自己的工作,於是閒在沙發上看書逗貓,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仿佛在夢中聽到“叮鈴鈴”的聲音,她睜開眼時人躺在床上,屋裡沒燈,從窗台透著一點光亮進來,她腦子空白了十幾秒,倏地坐起身,這是沈一拂家的客房。
她借著微弱的光,見自己的毛線衫掛在凳子上,拖鞋卻不在床邊。
是被抱進來的?
她摸了摸發燙的耳垂,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湧上來,大抵還是惱怒多點,她正要出門找他理論,門才推開一個縫,客廳的燈光乍然照進來,她聽他沉聲道:“既然人沒事,我就不回去了。”
外麵有人?
握著門邊的手一滯,她歪著頭,一隻眼睛默默往外探去,卻見他背對著自己方向,坐在沙發上,手裡握著電話筒。
原來她是叫電話鈴聲吵醒的。
她瞄了一眼對牆上的時鐘,五點……淩晨!誰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
不知電話那廂的人說了什麼,沈一拂打斷道:“抱歉,我不是醫生,給不了什麼幫助。”
雲知聽不出語境,隻覺得他聲音低啞,似乎立在某個隱忍不發的邊緣。
這一回,對方應該是被激怒了,哪怕離電話三米遠,她都能聽到“嗡嗡”的人聲,簡直是歇斯底裡,罵了足足三分鐘才停下。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死寂,沈一拂沉默到最後,生冷冷道:“我早就不是沈家人了,這麼多年,也隻想做個人罷了。”
電話掛下時,沈一拂仍一動未動。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能借著燈光打在牆上的倒影,看到他單手蓋住雙眼。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他說他早就不是沈家人,那麼電話裡的人隻能是沈家人。
三更半夜來電話,莫非是他家裡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