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而易見, 這間堆滿雞鴨魚肉菜的屋子還真是間“倉庫”——專供大內禦膳房所用食材的南庫。
長廊自東往西,有數間這樣的庫房,隻是負責清點廚役們還沒點到這裡, 才給雲知揀了個空。
她的大腦大約空白了那麼幾秒, 聽到隔壁庫房的人聲,方醒過神,眼疾手快先跨出走廊欄杆,矮著身, 順著小道鑽入園中。
這可真是白日奇譚了!她怎麼就到皇宮裡來了呢?
她回憶起那聲腔, 莫非在市集,那個同沈府府兵叫板的人是內務府的采辦?
正困惑著,忽從不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傳膳——”, 正是典型的小太監聲音, 從養心門方向一聲聲傳遞到這兒,不等回音消失, 便見幾十名套著白袖頭的太監們抬著擺滿食具瓷罐的長桌, 浩浩蕩蕩地往明殿方向而去。
雲知蹲在一麵影壁後, 約莫等了七八分鐘,才等這一長長的行列走出西長街。
她又不禁生產生新的疑問:大清都亡了, 這養心殿的禦膳怎麼還似從前那般陣仗?
儘管,皇宮對她而言曾算“半個家”,但現如今的紫禁城是個什麼狀況, 她知悉不甚。報紙上能說的,無非是民國政府建立之後,給了些清室優待條件,大致上就是同意小皇帝溥儀和太妃們繼續住在宮中,隻是如何個“優待”法, 宮牆外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莫名進了宮,要說心不慌是不可能的,但比起被沈一隅逮回去,眼下的情況又似乎好了那麼一丁點。隻要等到那輛貨車再來,想辦法混上去自然就能再回市集,不就能順利出宮了?
如此,反倒不宜離開禦膳房太遠了。
最好能找一處相對不易被人察覺的地方……
她思來想去,記起離這最近的有個佛堂,既無僧人也無太監,除非特殊節日,大多時都是門庭緊鎖的,或是個適宜她藏身的好去處。
這麼想著,一麵留神著牆外的人跡,一麵動身。
皇帝用膳,大多管事太監都候在養心殿外,她另辟蹊徑,潛往佛堂,這一路竟十分順當,沒撞見什麼人。
佛堂門前懸著乾隆禦題的“智珠心印”匾額,上了鎖,裡頭沒人。
雪愈發大了,她抱著略微單薄的肩,跺著小碎步給自己增添熱氣。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繞行一圈,意外發現一扇窗沒關全,撿漏似的翻過窗,總算得一瓦遮頭,喜出望外。
光看佛像和供物上的灰,應有一陣沒人來打掃過了。雖說暫時脫險,可這麼冷的天,她要挨餓受凍一整天下來隻怕夠嗆。
於是翻翻找找,從案條邊尋到一盒火柴,將殿堂前的燭台點燃,手心湊過去補補熱氣。
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個故事,起先自己把自己逗笑,聽外邊一陣風聲呼嘯的,寂了寂,她忍不住想:說不定我真的會凍死在這兒,沒凍死,被宮裡的人發現了,一樣要遭殃。
她下意識去看時間,一抬手腕,這塊墨藍色的表麵瞬間將她帶回換表的那個夜晚,想起他許諾她的“三十一號”之約,委屈之意湧上心頭,鼻子不受控製的發酸。
明明這麼這麼努力的逃出來了,怎麼還是見不到人呢?
她一個人委屈巴巴的哭了一會兒,不曉得是因為那零星火光發揮了一點作用,還是臨近正午,熬出了日頭,身上總算恢複了暖意。女孩子一旦舒坦,心緒就跟翻書似的轉得快,她一下子又從悲觀主義轉換成了樂觀主義,掐指一算,再熬六個小時天就黑了,皇帝晚膳通常不會太遲,庫房那兒天一黑一般沒什麼人,到時回去應該穩妥。
雲知對著佛塔,虔誠的磕了幾個頭,心裡默默許願平安出宮。
隻是不等天黑,忽聞門外鎖頭被開的聲音,有人進來了。
她原本跪坐在蒲墊上,整個人被凍的有些昏昏欲睡,聽到聲響時要躲都來不及了,一回頭,卻是看到一個瘦弱的少年站在門邊,用同樣大驚失色的望過來:“你是誰?!”
他一身黑色西裝,鼻梁上架著個眼鏡,梳著齊耳的短發,端是普通洋派少年的模樣。但半禿嚕的前額說明他辮子沒剪多久,她第一時間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小皇帝溥儀。
人倒黴的時候,真是喝涼水也塞牙。
她一心想著躲著人,誰能想到這紫禁城的主人反倒找來了?
出乎意料的,她這一刻並沒感到多麼的恐懼:“我是……來打掃佛堂的,你是誰?”
溥儀仰著下巴說:“你是新來的麼,朕可是天子。”
他說著“天子”,真端出了“天子”的姿態,就這麼大喇喇走了進來。雲知一想到大清都亡了,這位宣統皇帝孩童時就被發了“辭職”詔書,這一身拿腔拿調的皇帝範兒倒是分毫不差,難免覺得逗趣。
此時人已近到跟前,小皇帝看她見君不拜很是不滿:“朕都告訴你朕是誰了,你怎麼還這麼沒有規矩的,頭都不懂磕麼?”
“……”
她本來就跪坐著,就當陪這小少年玩個過家家,拜了一禮,但聽少年滿意“嗯”了一聲,仿佛是免了她大不敬之罪。這時,就聽外頭不遠處傳來一迭聲“萬歲爺”“皇上”的叫喚,溥儀極不高興的皺皺眉,將門往內一栓,也拉了個蒲墊在她旁邊坐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雲知從善如流地將燭光一並熄了,聽得那些小太監遠去,溥儀籲一口氣,說:“算你還有點眼力勁,你要是把人喊過來,朕就得治你得罪。”
“皇上為什麼要逃到這裡來?”她問。
“整個皇宮都是朕的產業,朕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人都走了,你還不把燈點上?”
重燃的微光將少年不悅映的一覽無遺,她知他不是衝著自己的,但小皇帝要是一直呆在這兒,隻怕很快內務府的人就得找回來,指不定要給她安個什麼行刺的罪名,便試著問:“皇上此時來禮佛,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和你說了你也不會懂。”
“皇上不說,怎麼知道我懂不懂呢?”
他“嘁”了一聲,“Today,朕Look了一下晌的Marry Photo。”
“……”
“看,聽不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