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沈一拂如是道。
慶鬆驀地一驚, “這是能拿來胡說的事麼?嚴肅一點,到底是誰?”
“是我。”又重複了一次。
慶鬆看他不似說笑,先瞪大眼, 隨即又恍然:“哦我明白了, 發生在你府上,你難辭其咎……沈琇我告訴你,這種事對女孩子的身心是會造成一輩子難以磨滅的陰影的,不是你攬罪上身就能粉飾太平的!即便是要顧及女兒家的聲譽,也不可就此放過暴徒……”
“慶鬆, 話越說越過了。”沈一拂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顯而易見的“裂變”。
慶鬆端看他的神色, 聲音也沉了下來:“真……是你?”
“嗯。”
“她、她才多大啊,而且她不……不是你的學生麼?”
“嗯。”
慶鬆勉強按捺住暴走的情緒,壓低聲音, “等等, 我看她方才那樣……你倆是兩廂情願的吧?”
沈一拂遲疑了一下。
慶鬆原本緊攥著他的手倏地一鬆, 原地呆立片刻, 見沈一拂已踱了回去,連忙跟進去, 看沈一拂想去拉床上的褥子,忽地大喝一聲:“你撒手!”
這聲嗓門太大, 以至於驚得雲知都從被窩裡錯愕探出頭來, 但見慶鬆衝上來:“你要是真心喜愛人家,就該好好追求,而非是行此等行徑……”他說到此處,餘光瞄見雲知默默點頭,愈發覺得自己切中了要害,於是一把拽著沈一拂的衣襟:“你對得起當年為你獨守空房的妘婛麼?對得起尊師重道、畢恭畢敬的小雲知麼?”
雲知弱弱伸出手, 想說:倒也沒到畢恭畢敬的程度……
慶鬆因比沈一拂稍矮一截,拎人還得稍墊腳尖:“你對得起這麼多年被你隨叫隨到、不收你一分診金的我麼?沈琇,同你做朋友這麼多年,我看中你什麼?不就是看中你的情操、圖你一片癡心、且對這片土地的一片赤誠麼?沒想到你食古不化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放蕩形骸的心,實在太令人大驚失色、大失所望了!”
雲知開頭還考慮要否勸架,聽到後半截坐了回去——這蘇慶鬆如此浮誇抨擊,明貶實褒,還真是和沈一拂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
她雙手抱在胸前,“嘁”了一聲,“行了鬆鬆,彆演了。”
“你放心,我這個人大義滅親的時候手起刀落,絕不插偏……”慶鬆忽地停下,“等一下!你叫我什麼?”
“她是妘婛。”沈一拂推開他的手,整好衣領道。
半小時後。
當雲知將他從三歲到十六歲期間大大小小諸多難以啟齒的事跡念叨一輪之後,鬆鬆陷入了長達十五分鐘之久的沉默中。她有病在身,喝過粥、吃過藥後看他還杵在原地發愣,實在熬不住困意了,想著睡一覺再同他掰扯,沒想到人還沒躺平,就被慶鬆用力擁住:“小五,你說你都回來這麼久了,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為了給你燒一炷香,還爬了三個小時的北麓山,我就說嘛,今年怎麼就我一個人的,原來,是就剩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我也太慘了我……”
本來還有些淚意的林小五在聽到最後一句時愣是給憋回去了:“要是沒記錯的話,我的忌日應該是下個月……”
話沒說完,兩人被強行分開,沈一拂臉色倏地沉下來:“彆說那兩個字。”
他指的是“忌日”。
實際上是黯然傷懷的場麵,隻是慶鬆向來是天大的事也要插科打諢的性子,奈何這一茬恰是沈一拂的心病。
雲知不慣看他板臉,輕“哼”一聲背過身去。
慶鬆隻好收了前頭那一番“猛男落淚”:“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啊,簡直要打破我對無神論的認知了……所以你是什麼時候上的人身,哎呀沈琇你彆橫我,這種事關身體的問題還得問清楚好,彆避諱……小五,你有沒有覺得身體哪裡不適應之類?”
“之前沒有,現在有了。”
沈一拂:“哪裡難受?”
雲知臉一紅,沒好氣道:“你說呢?”
慶鬆覺得這氣氛好像尷尬的有點灼人。
他乾笑著拍了拍沈一拂的背,暖場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察覺到他周身的冷汗已經滲出了薄薄的夾襖。
“小五你彆著急上火,這事是沈琇不對,我鐵定站你這邊,他要是不好好思過,咱就不原諒他。哎你藥吃了有半小時了吧,這藥不睡就不靈了,趕緊睡一覺,醒了就好。”慶鬆不動聲色替雲知掖被子,將沈一拂往外帶,邊帶邊說:“我去收拾他,你好好睡。”
是走出了臥房,沈一拂才肆無忌憚急喘起來,門外福瑞被二少爺的樣子嚇著了,慶鬆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一起攙著他往書房去。一進門,就讓沈一拂靠在椅子上,拿聽診器壓在他胸前,“不舒服要說。你要是猝死了,給妘婛的傷害更大。”
這會兒語調倒正經了下來。
“早上服過藥了,隻是偶爾有些喘不過氣,沒事了。”
慶鬆聽沒有大礙,才收回聽診器,歎氣道:“我說你最近怎麼就舊病複發了,原來是小五回來了……你該早點告訴我,我是什麼外人麼?”
“我也才知道不久。”
慶鬆揉了揉微微泛紅的眼眶,“得了吧,之前在上海,你聽說她去了小七那兒不著不急的樣子,分明就是認出來了。”
他乍然得知妘婛死而複生,百感交集是真,方才見沈一拂心律失常,心焦萬分也是真。但自幼看儘了這兩人的苦難,也看得出他們各自懷揣著心事,慶鬆知曉自己心中的那點兒愁腸實在微不足道,此刻也就不再多言,等沈一拂緩了緩,方問:“你把我從南京‘急詔’來,不會隻是要我見證你們重修舊好的光耀一刻吧?”
沈一拂沉吟:“你從外邊進來,應該能看清我現在是個什麼處境。”
慶鬆歎了口氣。他也是從北京城出來的公子哥,像沈家這樣從前朝跨到今朝的軍閥,由北向南也見了不少,但在軍閥二代裡混得像沈一拂這麼舉步維艱的,也確實挑不出幾個來。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寡情,譬如沈邦和沈一隅,要說他們無情無義,那都是口下留情了的,而像沈一拂這樣有情義有信仰的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前路崎嶇也是注定的。
沈一拂人生中那幾次被父兄逼到絕路上的時刻,他都“有幸”旁觀了。見過他最悲痛絕望的一麵,但這麼多年,也看得他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忽然看他如此落魄,慶鬆都有些震驚。
有些事,甚至無需沈一拂多做解釋,他稍作聯想也能揣測出個大概。
“小五被困在這裡,是因為她現在這個身體的生父吧?”慶鬆主動問。
“也是我思慮不周。”沈一拂道:“這次,本不該讓她來北京。”
“罷了,你也無需自責,身份擺著早晚得被盯上,人平安就好。”慶鬆略停了一會兒,大概是在幫著想辦法,沒想出,又道:“你打算如何解這個困局?”
沈一拂沉默了半晌:“我打算把沈一隅手中的槍,奪下來。”
他用了個“奪”字。
慶鬆不禁坐直身子,聲音極輕,語氣極重:“你這是要家變呐。”
他默認。
“就沈一隅那個瘋子……你要奪他的槍,他定會要搏你的命。”
“我知道。”
慶鬆覺得不妥,“其中凶險,你心裡比我有數,我沒什麼可說的。但即便給你奪成了,你想過之後麼?現如今各地軍的鬥爭早已如火如荼,你爹都這個歲數了,你在這時候摻和進去,想過日後如何抽身麼?這可不是你當年做少帥的過家家……”
“為何要抽身?”
“不是……”慶鬆難以置信看著他:“那、那你的科研呢?你鑽研了這麼多年的電磁學、還有、還有那個什麼射線物理,就這麼放棄了?”
沈一拂沉默著沒出聲。
慶鬆站起身來,“是你說的,我們中國的內困外交,很大一部分是因軍事、科技的莫大差距所致,且不說這十年來的為之付出了多少,當年你從鬼門關回來,撐著你走到現在的,不就是這份信仰和理想麼?”
他緩緩道:“科技救國之道,本非一己之力所能企及,需更多同道者共同求索。但如今時局,人人朝不保夕、時時身處險境,此道隻會越走越難……我若有槍,何不能成其後盾?”
慶鬆啞然片刻,又坐回到凳子上。
“而且……我是有私心的。”沈一拂閉了閉布滿血絲的雙眼,“我不願放她走,更不能讓她再一次被鎖在這個院子裡……犯過一次的錯,不能再犯了。這一次,我要護她周全,要許她一片坦途。”
為此,可不惜一切代價。
慶鬆動容望向他,“你這算哪門子私心?在我看來,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做點小小善事,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願望了。”
沈一拂淡淡一笑,“盼你得償所願。”
“算了吧,我是沒有這個福分了。”慶鬆低頭將聽診器收回藥箱中,嘴角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轉身時又恢複如初,“當然,還是要恭喜你,一拂,守得雲開見月明。”
“多謝。”亦是真誠回視。
“即便是你兄弟,我同樣也是小五的‘姐妹’,兄弟之間是兩肋插刀不假,姐妹之間那可是能插兄弟兩刀的,你不能仗著自己的一片癡心就能胡來……”慶鬆連連歎息:“瞧她眼睛腫的,我見猶憐……”
“說到這,我需要你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