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忽而清醒,忽而記憶錯亂的迷失狀態,令套間內的所有大人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一方麵對施竺君有一些埋怨,但另一方麵又著實是於心不忍。
這種情感非常矛盾,也會帶給人一些焦灼的感覺。
但是,呦呦天真稚嫩的聲音,悄然之間打破了空氣中凝重壓抑的氣氛。
施竺君劇烈的悲慟似乎也被小團子軟乎乎的小手撫平了。
她抱著小團子,時而摸摸呦呦的臉頰,時而撫一撫她柔軟的頭發。
小女孩又細又軟的發質和阿寧小時候真的一模一樣。
施竺君一會兒喚著“呦呦”,一會兒喚著“小阿寧”,許久都沉浸在不斷切換的狀態之下。
施寧看在眼裡,心中有許多不忍。
在病中,她曾經有過鑽牛角尖的時候。
尤其是發病徹夜難眠冒出各種極端念頭的瞬間,她耳邊會不斷循環著母親那些刺痛她的話。
她說她不配,她配不上陸聿。
早就勸她不要息影退圈,不要把賭注放在男人身上。
施寧的眼前會出現小妄鮮血淋漓奄奄一息的模樣。
那種滋味反複煎熬著她,多年都無法求得解脫。
她甚至一度陷入母親為她畫地為牢的誤區裡。
逐漸有些開始認可她的話。
是啊,都說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因為性格和三觀都是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塑成的。
門不當,戶不對,愛情這種荷爾蒙下的產物,又能持續多久。
當初,父親寧灝鈞似乎也愛母親很深。
母親是全村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美人,雖然家境貧困,但也讀到了大專畢業,在那個年代也算是獨立的女性。
母親雖然貌美,卻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花瓶。
她有才華,愛讀書,會寫文章,還會唱歌,懂一些樂理。
母親以為寧灝鈞迷戀她,才會為了和她結婚,叛出家門。
但結果呢,這份“愛情”,不過是留給母親三個未成年的女兒,還有幾百萬的賭債,滿心的傷痛,還有早已被歲月蹉跎不見的優雅和美貌。
為了養活她們三個女兒,施竺君不得不打三份工,很快就成了一個蒼老不堪的婦人。
後來經曆經濟危機,施竺君工作的幾間工廠都因為資金鏈斷裂而關門了。
她開過早餐鋪,擺過地攤,在經濟危機的大環境下,都難以維係長期的生計。
最終,她隻能在朋友的幫扶下,去了朋友的推拿館打工。
她明明是考了推拿師資格證的正經職業,卻在街頭巷尾被認為是那種“按摩女”。
這對從小要強的母親來說是極大的侮辱。
但是為了養活三個女兒,她沒得選。
長姐施薔曾經見過母親和那些粗言穢語的男人罵架,甚至大打出手,因為不忍看她委屈,所以勸她乾脆不乾這份工。
但施竺君隻是擦乾眼淚搖搖頭,說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她做事認真,很快就練得一手推拿好手藝,有了不少固定客戶,靠勞動換飯吃,不用怕彆人說閒話,一個月下來至少能保證母女四人不至於饑不果腹。
施寧從小細心聰慧,她知道母親經曆過什麼,所以一直很聽母親的話。
後來……發生了小妄的事。
母女相互怨懟,所有積年累月的矛盾全數爆發。
施寧隻想帶著不到三歲的小妄逃到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的地方。
她曾經也怨恨過母親,不明白為什麼母親總是對她如此嚴苛。
長姐也選擇了嫁人生子,母親就沒什麼微詞,對小妹不婚主義,她也保留態度。
為什麼唯獨是自己,明明在外人看起來最優秀的女兒,反而總是得不到她的滿意。
此時此刻,所以從童年至今的記憶,融彙在一起。
因為康複了,才真正能夠做到用客觀的態度來麵對。
施寧無法憎恨施竺君。
因為母親……歸根結底也是害怕自己會重蹈她的覆轍而已。
她是和母親相似度最高,性格也最像的。
所以在很多抉擇,甚至是喜好上,都會偏向接近。
越是相似,就越讓母親害怕。
母親終究隻是想保護她,隻是用了錯誤的方式。
……
輪椅上滿目渾濁的施竺君,似乎在小團子笨拙卻真摯的安撫下。
漸漸陷入了平靜。
她在輪椅上,昏睡了過去。
施薔忙請來護理人員,幫忙一起把老太太挪上床。
呦呦站在床邊,墊高了腳腳,伸出小手,輕輕撫了撫施竺君斑白的鬢發:“阿婆好好休息,不要難過啦,有呦呦在,媽媽也在呀。”
老太太在夢中,仿佛聽見了似的,緊繃的身體,漸漸舒展開,連皺緊的額頭也放鬆了……
施薔擦了擦眼淚,口氣有些難過,也有幾分埋怨:“唉,阿媽這些年總是這樣,但也不能完全怪她,醫生說這個病就是這樣的,一開始我還以為她隻是更年期得的抑鬱症,後來才知道是阿茲海默……”
一行人離開療養院的套間,走去施竺君主治醫師的辦公室,認真地跟醫生聊了聊。
主治醫師說,施竺君女士屬於比較年輕就發病的病例,阿茲海默症病程通常分為三期,有緩慢的發展過程,也是機體漸漸走向衰亡的過程。注
這個過程大致是10至15年,通常在12年左右。
從施竺君發病初期,至今……也接近十年了。
所以她包括一些基礎病在內,身體的負擔已經很重了。
好在這些年,在女婿陸聿的關照下,用藥好,營養好,醫療環境好,照顧的醫護人員也都非常周到,所以病情發展進程還算是慢的。
但是……
醫生沒有明說,隻是輕歎著搖了搖頭。
在座的除了呦呦這個懵懂的小團子,其他大人都聽得懂。
也就是挨日子罷了。
……
臨走前,施薔很是感激地對陸聿說:“妹夫,這些年你是最不容易的。照理說,阿媽對你最差,你卻一直任勞任怨的,我們一家都很對不住你。”
施薔這些年是愈發覺得阿寧選對了人。
一定是足夠的深情,才能讓這個男人在兩人分開的時候,還持續不求回報地對她的家人好。
陸聿不僅照顧施竺君,對她和小妹也頗有關照。
因為陸聿沒有辦法經常回港城,便拜托她這個長姐多花點時間。
明明給阿媽養老是她當長女的本分,可陸聿還是對她格外關照,知道她的丈夫是個能力一般的普通人,也給了他們不少經濟上的幫助。
還有三妹施薇,陸聿基本每次通話都會問她三妹如何,了解三妹的近況。
施薔是個通透的人,她知道陸聿做這一切,不過都是替阿寧做的。
因為他了解阿寧,他知道阿寧多年前辛苦賺錢的初衷,就是為了給她們姐妹幾人好的生活,就隻是為了她們母女四人不再飽受貧困和被追債的痛苦。
陸聿連連搖頭:“大姐彆這麼說,這都是我應儘的責任。”
陸聿並不是客套。
而是這些年,他確實也沒有真正怨過嶽母。
他和施寧是靈魂伴侶,施寧對他分享過童年的一切生活。
他是個有同理心的男人,能夠理解像施竺君這樣一個女性,要一個人獨自養育三個孩子有多困難。
至少,她還是養大了他的寧寧。
而且陸聿對阿茲海默症早有了解,像施竺君這樣的病程,經常會回到過去的記憶,想起那些最痛苦的事,甚至狂躁,產生幻覺,抑鬱,情緒不受控,都是患病所致。
如果當初小妄沒有出事。
其實一度嶽母也有狀態不錯的時候。
那時她一年也會在燕京生活幾個月,和他的父母相處得也算融洽。
……
施薔蹲下來,滿臉憐愛地揉了揉呦呦的小腦袋瓜。
“呦呦真乖,大姨可喜歡呦呦了,讓大姨抱抱,有空就回港城玩玩。”
施薔對二妹的女兒是由衷的喜愛。
因為呦呦真的和小時候的阿寧很像。
尤其是這雙靈動的眼睛。
呦呦也敞開小胳膊抱了抱大姨。
小團子對大姨並不算陌生,雖然見麵次數不多,但是從前時不時會看到媽媽和大姨通視頻電話。
臨彆前,施寧叮囑施薔道:“大姐,呦呦的情況……你切記不要對任何人提,連姐夫也最好不要。”
施薔連連點頭:“你放心,我跟誰都不會說。”
呦呦穿越的秘密,隻有最親的幾個人知情。
畢竟,人還是活在社會裡,一旦被傳揚出去,還不知道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施寧和施薔重聚,心情也不錯,姐妹倆又多敘了幾句舊,頗有幾分依依不舍的趨勢。
施寧還半開玩笑道:“大姐你看起來對呦呦穿越這件事接受度還挺高的,是不是這幾年穿越劇看多了?”
施薔啐了一聲:“才不是呢!你大姐我想法很簡單,我信佛,你當我迷信也行!呦呦這個心肝肝啊,說不定就是老天爺看不過眼,看不過去你和妹夫分開,才給你們安排的呦呦呢!”
呦呦在一旁聽見了,她探出小腦袋,嘿嘿嘿地笑:“對哇對哇,呦呦也是這麼覺得!所以爸爸媽媽一定要好好在一起哦。”
……
直到施薔滿眼不舍地把他們一家三口送上車,施薔眼眶濕紅地用粵語說:“阿寧,一定要好好地生活,有乜事同家姐說,家姐一直都好掛住你。”
施寧衝著窗外,鄭重地點了點頭,鼻腔也很是酸楚。
好在有軟乎乎的小團子往她懷裡蹭,施寧捏了捏女兒的小揪揪,心情就放鬆下來了。
呦呦還有點擔心外婆,她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我們為什麼不能帶阿婆回燕京呢?阿婆好像病得很重……”
施寧摸著呦呦的臉,溫和地解釋道:“阿婆的醫生說,穩定的生活環境對阿婆的病情也是有好處的,在港城有你大姨和小姨,會有人好好照顧阿婆,呦呦不要擔心,我們有空也會再來探望她的。”
呦呦雖然似懂非懂,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雖然外婆病了。
但呦呦能感覺到,媽媽和爸爸在和外婆見麵之後,好像心情都不錯。
媽媽的心情好像明朗輕快了許多,而爸爸,好像也鬆了一大口氣似的。
不過……呦呦卻因為媽媽的話,突然想起了小姨。
小姨呢?
不過緊接著去海洋公園玩,呦呦一開心就把小姨拋在腦後了。
一直玩到天黑,一家人才返回酒店吃晚餐。
剛到酒店大堂,就有工作人員上前,說是有人給施小姐送來東西。
很大一箱,拆開一看,是許多小女孩的漂亮童裝,還有玩具之類的。
呦呦驚喜地瞪大眼睛:“哇,這是送給媽媽的嗎?是送給呦呦的叭?”
施寧隻沉默了幾秒,很快就猜到了這些東西是出自誰手。
她打開手機,直接聯係了三妹。
施薇收到二姐的信息,一下班就趕來了酒店。
她們是直接在酒店房間裡見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