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 一個穿著一身黑的男人坐在那兒,手邊放著一個水壺。
楚玟走過去的時候,看見海風吹動他寬闊的袖子, 他就像是一道駐守於黑暗中的影子。
“楚小姐,坐吧,不用緊張,這裡沒有直播鏡頭,我們不需要演戲。”
男人的聲音嘶啞難聽,卻並不蒼老。
楚玟沒有坐, 她戒備地看著這個男人,眉頭一抬,她說:
“有人跟我說,你不僅是個人類,還是霍與恒的親生父親。”
“嗯,我是。”
男人的手上戴著黑色的手套, 他抓著水壺又喝了一口,楚玟聞到了裡麵的酒氣。
“我真名叫羅酌酒, 就是一輩子都愛喝酒的意思。”他笑了。
笑聲也是嘶啞的, 像是一把海灘上的沙被人塞進了喉嚨裡。
楚玟甚至還沒有看見他的臉, 也不得不承認, 這個自稱叫羅酌酒的老男人比他那個廢物兒子要更有氣勢、也可以說是更有男性魅力。
哪怕他的聲音比烏鴉還難聽, 哪怕他的臉似乎都見不得人。
當然,這也意味著更危險,更不好對付。
“你叫我來,就是在這兒跟我乾叭叭的?”她問羅酌酒。
男人愣了一下, 轉頭看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兒。
他的臉上戴著一個白色的麵具,細白瓷一樣的顏色, 隻有眼睛和嘴的位置露在外麵。
羅酌酒說:“你真是比我想象中更不一樣。”
她這麼說,楚玟倒是笑了:“你也跟我想得不一樣啊,你兒子挑著這些惡心話我覺得挺反胃的,你雖然嗓子跟火燎了三天似的,說話的調調兒倒是比他順溜。有事兒說事兒,彆整這些亂八七糟的了,你兒子是輸了,你們是想咋地?賴賬啊?”
“不會賴賬的。”
男人拿起放在海灘上的手杖,慢慢拄著站了起來。
“如果要賴賬,我不需要來見你,畢竟雖然現在同樣是配角,我也比你在這個直播世界裡多呆了這麼多年,想要賴賬,方法多得是。”
楚玟冷笑,聽聽這個調調兒,簡直就是在說她一步步走到現在都是靠人施舍過來的。
“霍家的資產你隨便挑……反正都是直播世界的一點數據,你挑走了五個億的,明天主腦就會再給霍家安排十個億,我這個兒子現在是主角,是這個世界未來的商業帝王,主腦就無論如何不會讓他的設定崩塌的。”
隨著對方說著話一步一步走近,楚玟發現這個羅酌酒的腿腳不是很方便,他的背也是駝的,可即使如此,他的身材也十分高大,霍與恒跟他站在一起,大概都會顯得纖瘦。
“如果我是你,我就要一點更實在的東西,比如……一個真正能回家的機會。”
“砰。”是什麼東西輕輕落在了心上。
楚玟盯著那個白色的麵具,聲音淡淡地說:“我隻要完成了劇情就能回去。”
“呲。”羅酌酒笑了一聲,“你來了這裡,想要回家談何容易,如果那些東西的承諾能兌現,我還會呆在這裡和你聊天麼?我呀,可是在這裡幾十年了,連孩子都是我當主角的時候生的。”
手指張開,又握緊,是楚玟幾緊張時不可查的小動作。
“彆人不可信,你就可信麼?”她問道。
羅酌酒停下腳步,目光掃過楚玟的手,又喝了一口酒壺裡的酒。
“小姑娘,在這個世界裡,AI都是一體的,不管它是什麼身份,不管它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它終究不是人類,可我是人類……我也有一顆想要回家的心,你一定能懂吧?在這個世界裡就算再有錢有勢又怎麼樣?這裡是屬於AI創造的世界,永遠不會成為我們的家。”
“這裡有的,外麵都有,有花,有音樂,有各種吃的,有各種酒……這裡沒有的,外麵也都有,真實的名字,真實的朋友,真實的親人……來到這裡的人,誰會不想出去呢?可又有幾個真正能出去的?那些牌人,從第一次被送進來的時候就被改造了,從此不可能脫離主腦和賭局的雙重控製。運維官也一樣,她們的腦袋裡都有芯片,一旦她們真的脫離了主腦,就會瞬間成為植物人,最慘的就是主角……”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也曾經是主角,二十幾年前,我以為自己是一個雪山下草原部落的王子,我對另一個國家的公主一見鐘情,為了她,我什麼都做了,什麼千軍萬馬,什麼兵臨城下,我自以為自己統治了整片土地,能夠給那個高傲的公主彆人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榮耀,可事實上,我和她不過是主腦和另一個AI博弈的工具,到最後,公主死了,我……我也成了這麼一副樣子,隻剩了一個兒子,陪伴我在這個世界裡苟延殘喘的人生。”
手肘撐住手杖的頭部,男人把酒壺放在了那隻手裡,徹底空出的一隻手緩緩抬了起來,露出了被寬大衣袖遮蓋住的一點手臂。
“你看,一場大火,徹底毀了我。”
足足半分鐘,楚玟沒有說話,半分鐘後,她罵了一個臟字兒。“那個東西一開始的時候告訴我,隻要我成為人氣最高的角色,我就能換到足夠的打賞回家,我還信了!所以我就是回不去了是麼?!”
憤怒,越來越旺盛的擠壓在楚玟的心口。
“結果,這是他又騙了我。”
她都不知道自己這個句子是陳述還是疑問。
羅酌酒看著她,語氣竟然有些憐憫:
“欺騙是這個世界最常見的東西,每時每刻,我們都在被這個世界欺騙,又去欺騙了看我們直播的觀眾。他欺騙你,不是很正常嗎?”
麵對羅酌酒的反問,楚玟有片刻的沉默。
“對,你說的對,這是拿騙人當地基使的操蛋世界,我都被害成這樣了,還去找那個東西要承諾,這本來就夠傻的。”
羅酌酒又笑了。
“你真的很像一個人。”他說,“可惜,那個人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