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趙疆飄在半空中,看著小兒子的狼狽,心裡到底還是有些難受。
趙琰是被他寵著長大的,性情頑劣,驕橫不羈,偏好烈酒烈馬,美衣美人。他王府有專門司馬監,光是趙疆賞的各色名駒寶馬就有十數匹。
趙琰比趙璟晚生幾年,待他長大懂事時,趙家軍已從“逆賊”改做了“義軍”,趙疆劍指帝位無往不利,比起早幾年剛起兵時奔波勞苦箭雨槍林時過的日子那是天上地下。因此,趙琰是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的。
他吃的最大的虧,就是還沒學會在自己哥哥的手下討生活。
皇位上坐的是親爹還是兄長,其中的區彆他如果分不清楚,遲早要跌大跟頭。
趙疆被禁溫泉宮後才給趙琰封的王,他親手給圈了“永安”兩個字。這是他唯一一次對長子趙璟低頭。
讓趙琰絕了繼承大統的心思,這“永安”二字,便可以保他永世平安。
隻可惜這孩子被他寵壞了。
現在就隻知道趴在榻前“嗚嗚”哭,孤身進宮,也不動動腦子!
想想他大哥這個時候召他進來,是不是打算斬草除根?!
趙璟顯然也知道他這弟弟是個傻的——
滿身酒氣,劍履入宮。大喪重孝之時,居然還穿著紅袍子。
大晉禮製,黃為尊,紅為貴,這二色民間等閒不能穿著。親王衣飾可以紅色為點綴,如果用大片正紅色,那便是絕對的逾製。
這紅袍自然也是趙疆賜的。
現在他正飄在半空中,眼瞧著這個傻兒子正在被自己的疼愛送進死境裡頭去。
——如果他是趙璟,隻“大不敬”這一項罪名扣下來,在居喪期間就可以將趙琰扣下,趙琰在外的黨羽根本不足以與帝王之勢匹敵。這樣一來,趙琰人生前二十年所得榮華寵愛,一夕之間便會化為雲煙,更甚者,會成為索命的刀鋒。
一個驕傲的人,如果連立身的根本都沒了,是活不長的。
趙琰哭夠了,跳起身來,竟真的一把抽出了佩劍,朝著趙璟就刺了過去!
可趙疆此刻也無能為力,他隻能看著,聽著。眼見著老大跟老二就要見血,哪怕是帝王心堅如鐵,也不免如車裂油烹。
他倒不是心疼這兩個崽子,他心疼他自己!不說是的威名赫赫的開國之君,好歹他也是太上皇,是這二位的親爹吧?!
這才咽氣多久,兩個兒子就在他床前喊打喊殺了,大不孝!
魂靈若有實體,趙疆這會兒估計都被氣得渾身顫粟了。
老二他喜歡,但卻沒腦子,老大有腦子,可恨城府太深!可惜了他趙疆英明一世!
趙疆下意識地飛速飄掠到兩人之間,甚至忘了自己此刻隻是一抹遊魂。
趙璟小時候傷了腿,從此便有一足微跛,在弓馬騎射上遠不如老二趙琰。
若是讓趙琰這一劍刺中了……
護駕!護駕!這群廢物都杵在旁邊愣著乾什麼?!趙疆從心底怒吼,無奈周遭的人卻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
宮室內此刻就隻有兩個內侍和一名起居注官,都被這驚變嚇得呆若木雞。而趙璟平素又沒有帶貼身暗衛的習慣……
趙疆內心火起,恨不得照著趙琰的屁股狠狠踹上兩腳——
殺了他哥,難道他就能把這國家治好麼?!趙璟的城府心機他雖不喜歡,可在政事上卻必不可少。
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一劍刺來,正穿過趙疆的魂體,明明不可能再有痛感,趙疆卻還是全身巨震,幾乎立刻就回頭去看趙璟。
趙璟將將避開要害部位,手臂上還是被他弟弟割了一劍。
寶劍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頃刻間天子的衣袖便被鮮血浸濕了。
趙琰見了血,也是一愣。不知是震驚跛腳的趙琰竟能躲開,還是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膽給嚇到了。
就在他怔愣的功夫,那起居注官才如夢初醒般地大叫一聲“護駕”,不顧自己一把老骨頭,率先撲上去。兩個內侍也你看我我看你,雖然害怕,也不得不跟著一起上前,三個人合力將趙琰撲倒在地。
寶劍脫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趙琰沒有掙紮。
趙璟上前兩步,從地上拾起寶劍。
他的弟弟在三個人的合力壓製中奮力抬起頭來,像一隻墜入陷阱,卻仍然試圖從人身上撕扯下血肉的狼。憤怒的狼。
悲傷的狼。
趙琰並不在意這樣高昂頭顱的姿態使自己的脖頸完全暴露在劍鋒之下。他隻死死盯著趙璟,盯著他的同胞兄長,盯著這個現如今全天下最尊貴的人,聲音嘶嘶地從唇縫中擠出來。
“來殺我。”他聲音中淬著毒液,“今日你若不殺我,來日便是我殺你,哥哥。”
趙璟站在他近前,看著趙琰瘋狂的神色,忽然歎了口氣。
飄在半空中的趙疆被這一聲歎氣歎得心都涼了。他聽得出,趙璟這是動了殺心。
易地而處,如果他是趙璟,剛剛趙琰既說出那句話,就不會再有命在。
劍鋒閃動。
宮室內的血腥味愈發濃烈。
兩個內侍的屍身壓倒在趙琰身上,趙琰一時竟忘了擺脫。
血濺在他臉上。
那原本壓製著趙琰的起居注官也驚呆了,整個人在片刻的呆滯過後抖如篩糠。
趙璟仍是一雙溫和眼,平靜地注視著二人。
“我不能在父親麵前殺你。”他的聲音在此處變得冷了一些,“父親一向愛你……”
年輕的帝皇轉向起居注官:“永安王悲毀過甚,禦前發狂,枉殺內侍,著沒入宗人府,聽候發落。”
起居注官兩股戰戰伏地不起,恨不得把頭紮進溫泉宮的地磚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