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全國交流會末尾, 文工組都會從參會單位中挑選演員,排練一個節目,為大領導們和參會者們表演, 展示文工精英的風采。
在過去九年中,前八年的這個節目都是樣板戲裡的京劇。
去年因為新話劇的出現,在選節目上出現了鬆動,雖然最終還是落在了樣板戲上, 但劇種從京劇換成了芭蕾舞劇, 也是一個突破傳統的征兆。
而今年, 不管在過去裡其他考慮因素有多重要,解決逃港亂象的成功, 足以讓新話劇以碾壓式的勢頭站在了文化組組委麵前, 讓委員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新話劇。
一般情況下, 節目的演員都是從各單位中擇優挑選, 但葉老師剛才接到朱新華的通知, 這次表演直接采用廣州軍區部隊文工團的演員。
這意味著,廣州軍區文工團的話劇組,一下子多了十來個參會名額!
按照原來的參會規則,為了節約成本, 各文工團的每個劇組隻能派一名代表, 但每個人都想去學習交流, 以此來提升自己。
葉老師顯然也十分高興:“今年是咱們區參會人數最多的一年了。”
不管從哪方麵來說,今年廣州軍區在大會上都能獨領風騷了。也正因為這樣, 他們更要精心準備,將最好的一麵展示給兄弟單位們看。
根據話劇組每位演員的表現,葉老師公平地選取了十名組員。她在組內公布這個消息時,所有人都沸騰了, 也為被選中的同學而感到高興。
大家心裡都清楚,李瀟瀟的實力遠超其他人,儘管職級還沒被提上去,但她除了儘普通演員的職責之外,平時還給葉老師打下手,幾乎等同於助教老師。
有實力,付出多,如果參會名額隻有一個,這個名額就隻能屬於李瀟瀟。
其他人並不是妒忌她,相反,大家都很喜歡她,也明白正是因為她,話劇才得以受到重視,他們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機會。
然而,全國交流會是文工界的最高會議,大家心裡都不可避免地想象過去參加,感受坐在會議席上的榮光。
增加名額的結果皆大歡喜,入選的人都高興地圍著李瀟瀟,紛紛開玩笑說要請她吃飯。
這樣的安排史無前例,就連鄭國興也都非常關注,畢竟這場表演關係著軍區的榮譽,她吩咐穆添誌要持續跟進。
於是,葉老師和李瀟瀟先是重新打磨了一遍劇本,雖然大致上沒有變動,但道具、服裝、台詞等雕刻得更加精細,舞設組和道具組也根據她們的要求連日修改。
沒過幾天,苗秀心的隨行申請結果也下來了,毫無意外地被通過。李瀟瀟親自為好友安排好一切,從與寶安縣文工團溝通,到安排接送等等,事無巨細。
十一月五日,苗秀心終於從寶安縣出發,當天抵達廣州軍區部隊文工團。
李瀟瀟特意朝葉老師申請去接待苗秀心,苗秀心還沒下車,就從車窗外遠遠看到她站在軍區大門前。
等車子駛近時,李瀟瀟已經迫不及待地跑過來,朝著裡麵的苗秀心高興地揮著手:“苗大師你終於來啦!”
苗秀心來之前原本還有些話想跟李瀟瀟說的,但一看到她這股高興勁,顯然是在這裡等自己很久了,苗秀心又覺得那些話說不出口了,有點無奈地朝她笑了笑。
“快下來快下來!”李瀟瀟趴在車窗外,又轉過臉朝開車的戰士說,“同誌辛苦啦!”
這是物資調度的軍車,剛好是要從其他地方回軍區,途中會經過寶安縣,於是李瀟瀟跟負責調度的戰友溝通過後,讓苗秀心坐了個順風車,這樣就不用擠長途了。
開車的小戰士爽朗地擺擺手,笑著說:“一點兒都不辛苦,李瀟瀟同誌你太客氣了。”
苗秀心提著行李下來,李瀟瀟挽著她的手,跟她肩並肩往裡麵走:“怎麼樣,累不?我先帶你去宿舍,把行李放一下。葉老師現在在開會,咱們晚點再去她那兒報到。”
“不累,”苗秀心也笑了笑,“車很穩,我還在車上睡了一覺。”
這會兒才下午四點多,大多人都在訓練,路上並沒有太多人,偶爾有一兩名軍兵腳步匆匆地走過。
雖然李瀟瀟性格開朗,總是輕易就能跟人打成一片,但朋友間也有親疏之分。
像苗秀心、文海燕、陸一鳴三個人,是她在羊城劇社時就認識的朋友,幾個人一起在市文工團度過了大半年的時間,共同經曆了不少事情。
對於李瀟瀟的大部分朋友來說,李瀟瀟一直都是光芒萬丈的,隻有他們三個,見過李瀟瀟最狼狽的時候,也在那個時候陪在她身邊,所以她和他們感情最深。
尤其是苗秀心,自己和她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過了。
李瀟瀟笑嘻嘻地說:“在這裡我就不太好叫你苗大師了,叫你‘苗苗’好了。”
在原著裡,苗秀心最後在京劇上取得很大的成就,喊一聲大師也不為過。
不過,現在畢竟苗秀心還沒熬出頭,年紀也輕,李瀟瀟平時那樣喊也隻是朋友間的昵稱,在軍區這裡要謹言慎行,喊大師就有點高調了。
苗秀心並不是很在意這個,覺得李瀟瀟高興就好,於是點點頭:“都行。”
身旁的少女情緒始終很高漲,高興得讓苗秀心都感覺有點不太尋常,心裡壓著的想法又重新翻騰起來。
跟李瀟瀟去年來軍區做交流時一樣,苗秀心也被安排了單獨一個宿舍,兩人進去後開始整理床鋪。
苗秀心終於忍不住問:“瀟瀟,是你讓葉老師給我推薦的嗎?推薦我去京市參加學習交流會。”
“我就提了一嘴,”李瀟瀟也猜到她會問,沒打算隱瞞,一臉坦蕩地說,“那你也確實是付出了很多,葉老師對你印象也很好,本來你就是有實力去,拿個隨行名額也不過是一個申請的事情。”
她這也不算走後門,要是苗大師沒這個實力,就算她朝葉老師撒嬌,葉老師再疼她,也不會批準的。
這年代有些事情就是走推薦管用,尤其是文化和知識方麵,像工農兵大學的入學名額,也不需要入學考試,靠的是推薦。
“你下次不要這樣了,”苗秀心歎了口氣,一臉無奈,“我以後自己考進來也是一樣的。現在多少人看著你,要是彆人說點什麼,那你怎麼辦呢?”
這姑娘怎麼還是這麼傻乎乎的呢?也不知道留個心眼,當初在羊城劇社,把王美蘭當成好姐妹,被王美蘭當槍使,差點小命都沒了,還不長點記性?
“要是被其他有心人抓了把柄,說你仗著自己話劇演得好,仗著老師喜歡你,把自己人推薦去交流會,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更何況,她本來也不在意這些,京劇沒有捷徑可走,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靠的就是堅持不懈的練習,去參加一個交流會,並不見得就能突飛猛進地提升。
隻是,苗秀心雖然不熱衷於跟人交流,但心思也很清明,知道李瀟瀟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她好,如果她說不在意這個交流機會,那就糟蹋了朋友一番心意,太不識好歹了。
“哎呀,不會的啦,”李瀟瀟擺擺手,笑著說,“你要相信我呀,而且我其實也沒那麼大的能耐,就算走推薦也要有實力才行,是葉老師把的關。”
苗大師就是太死心眼了,總覺得酒香不怕巷子深,隻想著做好自己,其他佛係隨緣。
明明有合理合法的捷徑可以走,為什麼不走呢?
李瀟瀟覺得,如果不把著道理跟苗秀心說通了,萬一將來真有機會接拍昆曲折子戲的錄影,苗秀心可能也不會接受。
兩人已經一起把東西整理好,宿舍是四人宿舍,其他三張床都還是空著。
李瀟瀟把宿舍門窗都關好了,坐到對麵的空床板上。
苗秀心記得,從前在光州文工團的時候,當李瀟瀟要說點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時,她也是像這樣把門窗都關好的。
禮箱大馬金刀的坐姿,把手撐在膝蓋上,看著苗秀心問:“苗大師,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風靡全國的東西,如果不做好經營,可能也會有過時的一天?”
在這個年代,百姓們的生活並不算豐富多彩,說不上有什麼時尚跟潮流,衣服是十年如一日的藍綠灰。
但苗秀心知道,李瀟瀟這姑娘不會無緣無故問她這種問題:“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李瀟瀟頓了頓,快速地組織了一下語言,“你看,在過去將近十年,我們看的都是那幾部樣板戲。一開始大家都很喜歡——當然,現在也還是有很多人喜歡的,但今年樣板戲的演出場次已經被話劇超過了。”
雖然苗秀心不像李瀟瀟一樣能看到準確數據,但她在光州市文工團裡,也能看到團裡的演出安排,話劇安排的場次遠超京劇。
她點了點頭,說:“是,畢竟大家都看膩了,話劇要新鮮得多。”
當初李瀟瀟跟文海燕、陸一鳴討論樣板戲時,那兩人完全不看“看膩了”三個字說出來,而苗秀心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直接說了。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李瀟瀟覺得自己跟苗秀心很像,正因為這樣,她們才能彼此理解,也更容易產生共鳴。
她歪了歪頭,說:“可現在看著話劇場次很多,將來也總有下降的時候,因為會有新鮮事物來吸引百姓的注意力。”
注意力被分散了,原來落在話劇上的關注就少了,就跟現在的樣板戲一樣,因為新話劇的出現,人們更偏愛新話劇,樣板戲的場次自然就少了。
“彆想太多,”苗秀心以為她在擔心前途,安慰道,“哪有什麼其他新鮮事物,現在話劇就是最新鮮的,大家也都喜歡看,你不用太擔心。”
李瀟瀟眉眼彎彎,笑著說:“我不擔心,不過比話劇新鮮的東西還是有的,比如內參片,內參書等等。”
苗秀心當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這些都不是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東西,內參片的影票隻有大院或者個彆單位才有,而且一票難求。而內參書的要求就更好了,要十幾級的乾部才有資格接觸到。
“你瞎想什麼呢?”她有點懷疑李瀟瀟是不是最近忙壞了,無奈地說,“這些東西有幾個人能看到?也就那麼幾個人,又不占你觀眾的大頭數。”
“現在不占,確實是因為人們看不到。”李瀟瀟點點頭,說,“但如果國家把內參片轉為公映片呢?”
苗秀心一愣,下意識地說:“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呢?”李瀟瀟反問,“在前些年,有人想過話劇可能重新站上舞台嗎?”
在前些年,話劇之所以上不了舞台,不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劇本,而是因為被全麵禁止,除了內部演出之外,公演的話劇銷聲匿跡。
“這……”苗秀心一時語塞,“這不一樣。”
李瀟瀟繼續問:“哪裡不一樣?”
苗秀心瞪了她一眼:“我說不過你。”
李瀟瀟哈哈一笑,覺得這樣的苗大師有點萌。她朝苗秀心眨了眨眼,一臉狡黠地說:“那你聽我說。”
“苗大師,也許你覺得京劇是永恒的,因為它已經有很多年曆史了。我得承認,哪怕是我剛才說的‘過時’,也不代表著它會消失。”
“可是,當欣賞一門藝術的人越來越少時,這門藝術很容易會沒落。原因有很多,比如沒人欣賞,所以演出場次減少,相應的撥款減少。學徒看不到前途,學的人越來越少。”
“這些原因都會反作用於這門藝術,影響藝術的傳播。而對於學這門藝術的人來說,想要找傳承人就不太容易,說得極端一點,如果沒有傳承人,這門藝術就會消失。”
“所以,隻有站在高處,讓你的聲音被聽見,你才能保護好自己心愛的東西,對你來說是京劇,對我來說是話劇。”
“現在的環境越來越鬆了,一切都有可能,新話劇分掉樣板戲的場次,也能被其他藝術分掉場次。”
李瀟瀟一臉認真地看著苗秀心,說:“苗大師,你一直是個有想法的人,能做決定的人都在京市,關係著京劇發展的命運,你不想去看一下嗎?”
她並沒有危言聳聽。
因為現在娛樂項目少,所以人們還在看樣板戲和話劇,甚至在1976年10月之後,話劇社排隊買票的人能排出長龍。
在1976年時,國內文化開始百花齊放,但因為還沒開放,所以外國電影還沒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