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巴士底廣場,杜明茶穿著黑色的大衣,撐著一把24骨的黑傘,背著背包匆匆往前麵走。
這個曾經的工人階層街區有著不同於巴黎中部那樣能給予人視覺震撼的建築,廣場周圍開了一堆的酒吧和連鎖餐廳,遊客極少會來此遊玩,放目所及,少有亞裔的麵孔。
來巴黎之前,杜明茶對這裡的印象是高聳入雲的埃菲爾鐵塔鐵質尖頂,守衛香榭麗舍大道的雄偉莊嚴凱旋門,塞納河上橫跨的橋梁燈火通明,新藝術咖啡的露台上擺滿了精致的柳條椅。
但這並不屬於她。
在孟教授的幫助下,杜明茶如今寄住在孟教授一位法國好友家中。
這位富貴又好心的太太擁有一棟兩層高的淡黃色小樓,露台很大,院子裡種著白色的鈴蘭花,有一棵漂亮的櫻桃樹,生長旺盛,鬱鬱蔥蔥。
杜明茶的書包裡裝著從圖書館借閱來的書籍,必須要在七天內還回去,否則就要支付一筆昂貴的款項。
手裡拎著滿滿當當的飯盒,裡麵盛了一份奧弗涅藍紋奶酪花椰菜湯,還有一份春季羊羔肉配韭蔥。
這並不是杜明茶的晚餐,而是房東太太的。
房東太太獨身多年,要求杜明茶和薑舒華稱呼她為“薩拉女士”。薩拉女士資產豐厚,但也有一股特有的傲氣,雖然接納了她們二人,但不會與她們一同進餐——她從不碰中餐。
不過她並沒有限製杜明茶和薑舒華的飲食,將一樓的小小廚房借給她們使用。
杜明茶來這裡已經有一個月了。
三十天,十五天都在下雨,陰雨綿綿不肯斷絕,薩拉女士抱怨了好幾次,說她的小花園要被今年的雨水給弄壞了。
從這裡到住址要經過一條開滿了葡萄酒酒吧和食品店的街道,天色漸暗,燈光次第而明,杜明茶裹緊外套,目不斜視地經過一正坐在路燈下抽煙的黑人。
巴黎接受了許多難民,哪怕是在這裡,偶爾從狹窄小巷過,也能看到用紙箱搭簡易住所的難民。
晚上八點過後,杜明茶從不會獨自在外麵行走。
她心中清清楚楚,對於這些家夥來說,如她一般落單的女孩,和任人宰割的魚肉基本沒有太大區彆。
走過去一段距離,杜明茶聽到身後腳步聲,踩著路邊的積水,明顯沉重。
她伸手,慢慢地摸出來放在書房裡的防狼戒指戴上——三個指節,上麵有著尖銳的鋼釘。
這是薩拉女士送給她和薑舒華的禮物,一人一個。
“優雅的淑女也要學會保護自己,”薩拉女士這樣教她,“記得朝他們眼睛和臉頰上頂,同時抬起你們的腿,在他們伸手格擋的時候,去踢他們的下|體。”
杜明茶銘記在心。
她摸到指套戴上,雨水落在傘麵上,有著劈劈啪啪、深淺不一的聲響。
杜明茶刻意加快腳步,前麵有一家檸檬黃色調的西班牙餐廳,餐廳老板是薩拉女士的老熟人,她經常去他店裡為薩拉女士購買橄欖油浸山羊奶酪。
果不其然,身後人也加快腳步,踩著雨水,發出急切的聲音。
在杜明茶神經緊繃到準備亮出防狼指套的前一秒,她聽到有高大的警察過來,嗬斥:“警察,站好了,彆動。”
那人或許是做賊心虛,聽到這麼一聲,非但沒有停下,反倒扭頭就往旁側小巷中跑,戴著黑色兜帽,跑的飛快。
杜明茶轉身,喘了口氣,戴著指套的手縮在袖子裡,看到信步走來的警察。
外罩透明雨衣、身穿藏藍色製服的男人禮貌彬彬地問:“小女孩,在這個時候獨自出來很危險,需要我幫助嗎?”
他有著金色的頭發和碧藍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有淺淺的窩。
“沒有,”杜明茶驚魂未定,指套在黑色風衣袖子裡,她想對方應該注意不到,“謝謝您。”
“不客氣,”警察忽然指了指前麵,“如果你迷路的話,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去。”
順著他的手指,杜明茶看到一輛白底、有著藍白標誌的雪鐵龍警車。
之前那次車禍讓杜明茶的左手肘遭到了傷害,在陰雨天氣時會隱隱疼痛。
她剛剛從家樂福出來,一下午的兼職讓她有些疲憊,臉色也蒼白如紙,唯獨嘴唇呈現出一種櫻桃色的不正常紅潤,引起警察的注意。
在西方人眼中,她看上去還隻是個沒有成年的孩子。
“謝謝您,不過我穿過這條街道就到了,”杜明茶禮貌拒絕,“謝謝您,先生。”
她用了兩個謝謝來表示對他的歉意。
巴黎是個很古怪的城市,拒絕彆人的幫助也仿佛成了一種不恰當的行為。杜明茶在學著慢慢適應這個城市,但她想自己還是無法融入。
杜明茶仍舊撐著這把沉重的大黑傘往後走,身後的警察卻沒有離開,仍舊不緊不慢地跟隨著。
這點令杜明茶有些不好的念頭,她深深呼吸,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心中祈禱對方是個誠實正直的人,不要對不起他的勳章。
下意識摸了摸被藏起來的防狼指套。
祈禱靈驗了,杜明茶一路走回房東太太的房子,看到那警察站定,望了望,又往其他街區巡邏了。
將雨傘收好,放進門旁專門的收納架上,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刷了黃色油漆的防腐木板上,順著縫隙往下落。
小花園中的土腥味很重,是令人心情驟然放鬆下來的那種。
杜明茶打開門,在門口換了鞋子。
她忽然有些想念沈淮與。
大概人都是這樣,總會在脆弱時候下意識想起曾經躲過風雨的屋簷。以前杜明茶想念父親熬的湯,想念母親為她曬的被子,可現在……
忍不住想念起沈淮與擁抱她時候堅實的胳膊,溫暖的胸膛,還有好聞的淡淡香味。
薩拉女士沒有出門,她坐在自己的木工房中,戴著白手套,隻探出半邊身體:“杜,麻煩你幫我將食物放在餐廳桌子上,謝謝。”
杜明茶關上門:“好的,薩拉女士。”
處理好薩拉女士的食物後,杜明茶轉身去廚房接了水。
法國人習慣直接從水龍中接生水喝,但杜明茶和薑舒華兩人仍舊固執地選擇喝燒開後的熱水。
再加上今天特殊——
薑舒華生病了。
前兩天下小雨時淋了下,穿著濕衣服時間久,著涼了。
薩拉女士不以為意,還笑她們:“看來熱水法則並不適用啊。”
杜明茶和薑舒華兩人現在還沒有入學,沒有辦法申請社會醫療保險卡,再加上隻是發燒,私人診所價格高昂,薑舒華不以為意:“多喝點熱水,等退燒就好了。”
杜明茶燒開熱水,端著上了樓,薑舒華還在臥室裡休息,她睡了一天,在被子裡縮好久,朦朦朧朧露出半張臉,才可憐巴巴開口:“明茶,我好想回家啊,我覺著自己真是腦袋昏了,才會申請出國……”
薑舒華在國內沒受過什麼委屈,來到這裡後吃不慣飲食,也適應不了,前一周的新鮮期過去後,剩下這幾個周,始終心情低沉,提不起精神來。
杜明茶給她倒了杯熱水,仔細著藥物說明——薩拉太太給了一盒退燒藥,上麵的專業名詞有些多,杜明茶需要仔細看。
“先吃一顆,等晚上入睡前再吃一粒,”杜明茶摳出一粒,放在薑舒華臉頰旁,“啊,張嘴。”
薑舒華聽話張口,接過杜明茶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口,努力咽下去。
嗓子還是痛。
“有時候真羨慕你,這麼獨立,”薑舒華垂頭喪氣,“我真覺著自己還是適合一輩子活在父母身邊。”
杜明茶笑了笑,拍拍她:“好了,睡覺吧,晚上想吃什麼?”
“吃麵吧,”薑舒華說,“我想吃麵。”
杜明茶等她喝完水後才離開。
左手肘還是有點疼,她脫掉黑色外衣,裡麵隻有一件條紋毛衣。
卷起袖子,杜明茶揉了幾下,冷不丁想起出國的前一晚——
沈淮與曾經親過這裡。
那時候額頭上滿是汗水,並不難聞,有著淡淡的檸檬香,混著微苦的酒精味。微微垂眼時,睫毛會顫抖,他的舌頭很熱,很暖,仔細親她的手肘,邊親邊問她痛不痛。
杜明茶咬破了他的手指,她不知道那晚沈淮與在想什麼,但她的確是以一種堵著氣、勢要與對方分高低的心態來壓住他。
她在九點鐘被白靜吟叫醒。
這位美麗的女士曾耐心傾聽完她的要求,也讚同杜明茶選擇隱瞞沈淮與、乘機去巴黎求學的決定。
“我很開心你能這樣想,”白靜吟說,“也很高興你意識到淮與的缺點……他性格過於像他父親,哪怕他始終在否認這點。明茶,我支持你勇敢選擇更好的生活,也會儘全力幫助你來感化他。”
杜明茶不明白為何白靜吟會對自己兒子用“感化”這個詞彙。
但白靜吟的的確確幫助她回學校、再讓司機送她和薑舒華去了機場。
臨走前,杜明茶與白靜吟好好談了談,也希望她能代替自己,向沈淮與表達出自己真實感受。
要讓沈淮與認識到他的隱瞞和保護對她造成了困惑。
她並不希望這種做他麾下雀般的“愛情”。
從那之後,長達一周,杜明茶都沒有收到沈淮與的微信消息。
第二周才發來消息,詢問她的號碼。
沈淮與表現的很冷靜,隻字不提她這種突然出國的舉動,也沒在意那天晚上被她瘋狂騙p一樣的行為。
……
杜明茶從袋子裡取出西紅柿,在水龍頭下清洗乾淨。另一旁的不鏽鋼盆子裡裝著意大利麵,從早晨泡到現在,原本準備拿出來讓薑舒華中午自己做麵吃的,但她中午自己泡了泡麵,這些還在放著。
這裡離拉丁區很近,有許多留學生倒騰了國內的一些方便食品售賣,什麼小龍坎、海底撈……不過價格貴了些,杜明茶舍不得買。
外麵普通的一份飯菜也要三四歐左右,對杜明茶來說,還是不如自己動手下廚更方便些。
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杜明茶點開看,是沈淮與發來的消息。
沈淮與:「在那邊還適應嗎」
杜明茶擦乾淨手。
她下意識看了眼手機左上角的時間。
8:30
現在……國內應該才淩晨三點半吧?
沈淮與這個時候給她發消息,是已經睡了?還是醒著?
她回:「挺好的」
「房東太太人很好,今天還請我們吃了大餐,蜂蜜醋鴨沙拉,還有裹著芝麻的生金槍魚,不過我們不喜歡吃法餐嘿嘿,最後還是選擇自己下廚」
這麼一大長串話敲打出來,杜明茶猶豫了兩秒,仍舊沒有給沈淮與回複,又逐字刪掉。
杜明茶覺著自己不能表露出服軟的狀態。
沈淮與還沒有為他做的錯事道歉呢。
她怎麼可以半途而廢?
沈淮與:「很好」
沈淮與:「你現在住在哪兒?」
杜明茶長心眼了。
杜明茶:「不告訴你」
沈淮與不回了。
杜明茶這次可沒有傻乎乎地把自己的底透露出去。
她來之前拜托過孟教授,不可以將她的地址說出去,外加有白靜吟幫忙掩飾,一直到現在,沈淮與都不知道她住在巴黎哪個地方、哪條街區。
畢竟這裡不是首都,沈淮與的手伸不到這裡來。
更何況,前幾天和白靜吟視頻聊天,溫柔大方的白女士也告訴她,如今沈淮與正在為收購競爭對手公司的事情忙碌,應該不至於追到法國去。
這個消息讓杜明茶輕輕鬆口氣。
自從得知白靜吟是沈淮與母親後,杜明茶與她認真談了許久。
白靜吟並沒有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隱瞞,她更沒有替沈淮與遮掩,直白地告訴杜明茶,沈淮與身上遺傳自於他父親的那部分近乎變態的執念。
“這種愛會讓人無法呼吸,”白靜吟這樣描述,“你能感受到他愛你,但你會在這種愛中喪失活下去的樂趣,漸漸窒息。”
“作為母親,我當然希望他能得償所願;但同為女性,我更希望你能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白靜吟說,“看到你,就像看到當初的自己,我很羨慕你,明茶。”
也正是這位溫柔善良的女性幫助,杜明茶才順利地避開沈淮與這麼久,在巴黎過了好長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哦,不,是自由自在,但經濟稍稍拮據的生活。
學姐的建議很正確,ISIT的學業安排的十分緊張,法國這邊的學校又實行的“淘汰製”,想要不落後,必須加倍努力。
杜明茶用熱水將意大利麵煮軟,用熱油煎了酸酸甜甜的西紅柿,又炸了香噴噴、切碎的牛肉丁,她現在在家樂福做兼職,能夠以折扣價買到一些在賞味期限邊緣的牛肉。
病人應該要補補身體。
準備好飯食之後,杜明茶小心翼翼地端到臥室。
薑舒華吃了一大碗,邊吃邊哭。
這場病把她一直以來的思鄉情緒都給勾動出來,她哭了一陣,忍不住給家裡麵人開視頻,叫了一聲媽媽,就忍不住嗚嗚嗚地嚎啕大哭。
杜明茶悄悄避了出去。
樓道裡,穿著綠色真絲睡衣的薩拉女士若有所思地問:“她怎麼了?”
“她很想念自己父母。”
“那你呢?你不想嗎?”
杜明茶停了一下,她微笑著說:“也想,不過他們看到我哭的話,應該會比較難過吧。”
薩拉女士笑:“你們真有趣。”
她盈盈嫋嫋下樓,手腕上噴著淡淡的百合味道香水,背影優雅乾淨。
杜明茶回了廚房,在小桌子上,默默地吃著加了番茄肉丁的意大利麵。
哪裡會有不想念家的呢?隻是她無從想念罷了。
出國的事情,直到杜明茶坐上白靜吟的車後,才給鄧老先生打了電話。
這個在她心中並不親熱的爺爺,在聽到這消息後,竟然連聲音都在發顫,難過地問她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老人家連會也不開了,瘋狂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吃的給她送過去。
兩人隻見了匆匆一麵,鄧老先生粗糙乾瘦地手緊緊捏著她,眼睛中竟有淚:“你這女娃娃,怎麼說走就走,和你爹一樣……”
說到這裡,他歎氣:“這讓你走之前,都沒能認上乾爹,你說這都叫什麼事。”
杜明茶說:“幸好沒認上。”
要真認了沈淮與,隻要在腦海中想一想叫他乾爹的畫麵,都能將杜明茶刺激瘋了。
鄧老先生給她塞的零食大禮包雖然勉強辦了行李托運,但有一些東西過不了法國海關。杜明茶又舍不得丟掉,站在機場,一點一點地往嘴巴裡塞,全部吃掉。
和鄧老先生分彆的時候,她沒有哭,但在熙熙攘攘人群裡獨自吃食物的時候,杜明茶鼻子卻莫名的發酸。
她忽然想再叫他一聲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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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舒華這次發燒嚴重,吃了藥後雖然暫時退下去,但在半夜裡又凶猛來襲。
額頭燙的嚇人,還在不停咳嗽,乾嘔。
外麵還下著雨,這個時候打不到車,杜明茶不得不去請求薩拉女士,說服她幫助送薑舒華去醫院。
“去公立醫院要提前預約排隊,”薩拉女士說,“隻能去私立醫院,這裡離亨德利醫生所在的醫院最近,不過他收費高昂——”
“我有錢,”杜明茶抱著薑舒華,一手拿著用冰塊毛巾做的簡易降溫設備,往她額頭上貼,“我付得起診費。”
冰塊隔著毛巾凍的杜明茶手指發疼,她仍沒有鬆手。
“行啊,”薩拉女士笑,“原來是個隱藏的小富翁呢。”
杜明茶的確有錢。
她有一張卡,裡麵存著鄧老先生給她打的所有錢……
還有一張,是沈淮與悄悄放在她舊書包中的。
密碼是杜明茶的生日,裡麵存著一筆足以讓她在巴黎奢侈生活兩年、肆意在香榭麗舍大道和林蔭大道揮霍無度的巨款。
這兩張卡,杜明茶分毫未動。
但在離醫院還剩兩條街道時,薩拉太太的車子壞了。
她難得不再保持名媛風度,咒罵一聲,低頭檢查車子。
“醫院就在你常去的那家書店旁邊,”薩拉女士說,“抱歉,可能你需要扶著朋友過去了。”
名媛不願意在落著雨的半夜在外閒逛,她上了車,慢條斯理地拿出女士香煙,撥打了警察的號碼。
杜明茶謝過了她,好在薑舒華還能自己走,互相攙扶著在這雨夜中往醫院趕。
不知走了多久,一道刺耳的車燈打過來,照的杜明茶眼睛睜不開。
強烈光線中,一身材高大的男人下了車,黑西裝黑褲,杜明茶驚了一瞬,下意識遮擋自己的臉——
“嗯?小小江?”
並不是沈淮與的聲音,卻有些熟悉,杜明茶再度看,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