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壞孩子(1 / 2)

莫妮卡並不是個好人,她清楚。

她出身不顯赫,不願好好繼承家族生意的小店,做一個平穩慵懶的意大利人,每天喝喝咖啡,在青春期抽煙,認識個男人並結婚,婚後帶幾個孩子去海邊踩沙灘。

她有夢想。

她想自己可以憑外貌,成為電影明星之類的,初中起便逃學,高中時跟不三不四的街頭青少年鬼混,喝酒飆車,還小試賭博。

但她錯信了人,她結交了數個男朋友,沉浸愛情後被一腳踢走,她從姑且還能養活自己,到為男友欠錢小偷小摸。

人墮落都很快,有時甚至難以察覺,莫妮卡從逃課到下決心搶劫銀行,也沒有多少年。

結局當然是不好的,她被逮捕,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在搶劫前與她共度一夜的男友也沒了影子,八成死在了哪個角落裡。

她進監獄後的前兩年,滿腹怨恨,卻又無奈。

她堅信自己是最不幸的人,命運是如此憎恨她折磨她。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身體的異動。

竟然懷孕了。

根本沒有征兆,沒有線索。莫妮卡在一場崩潰中恍惚想起死去的前男友,難道是那個時候……

但這根本不可能,自己的身體起初沒有任何動靜。

獄警也覺得不可思議,但還是讓她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嬰兒甫一出世,就讓莫妮卡背後生寒。

她看到一雙惡魔的眼睛。

她給孩子取名迪亞波羅,簡單,易懂,也沒有給予他姓氏。

恥辱不需要有姓氏,她自己已經足夠給家族蒙羞了。

孩子被送養,而她熬過足足八年,監獄裡的人對她態度微妙,懷孕兩年的女子成為了談資。

出獄後,麵對自由生活的蒼涼,她感覺自己像無根浮萍,不得不重新適應社會,申請廉租房,為一頓意麵、一包沙拉的價格發愁……

要是我能解決這些,怎麼會去搶劫呢?她想著。

住房申請石沉大海,顯然,比她更需要社會幫助的窮人還有很多。

假如我的血脈有用……

她在神父家裡見到了8歲的孩子,乖乖扯著神父的袖子出來見人。

彆人都說他性格懦弱溫順,是個乖孩子,這孩子用看到陌生人的表情看她。

莫妮卡做了很多蠢事,她與社會脫節已久,實在稱不上體麵,她其實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麼。

但她知道那個孩子的眼神是如此陰沉,失望。他很早熟,早熟的讓人害怕,莫妮卡猜想他應該是很聰明的。

他沒有大喊著撲上來叫媽媽,當然了,他並不熟悉莫妮卡,周圍的人觀察這對怪異母子時發出了嗤笑,探尋和竊竊私語如芒在背。

莫妮卡尷尬地蹲下。

“迪,迪亞波羅?”

她其實窮困潦倒,難以正常生活,不然也不會淪落到去搶劫,像她這樣毫無技能,又長期在監的人,出獄往往意味著再次墮入深淵。

無法回歸社會的女人,淪落到繼續嘗試不法行為,甚至出賣身體,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永遠被肮臟的過去糾纏,獄友說過,她已經反複入獄多次。

黑暗在等著她。

迪亞波羅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乍一看,很容易認為他在想著什麼。

軟弱的,遲鈍的,不懂事的小崽子。

她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擰了他幾把,孩子臉上有幾分錯愕。

慈悲的領養者沒有察覺。

“你長得就像那個混蛋。”

莫妮卡泄憤般地抓住小孩的頭發,把他拖過來幾步。

“你居然過得那麼好。”

她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寫滿憤怒與憎恨,哪怕一個遲鈍的小孩也看得出來。

由於收入低,她被判定無力照顧兒子,這個孩子得待在養父家裡繼續生活,而莫妮卡在城裡找了份過渡性的收銀工作,起初尚能客氣對待顧客,後來逐漸不耐煩。

她每天給人買單,數硬幣,掃描條形碼,重複數百次後下班休息,為了獲得一份“社會認可”的職業,按“社會認可”的方式生活。

之所以來收銀,是因為另一份可選擇的工作是垃圾分揀。

這同在監獄裡沒有什麼區彆。

莫妮卡想。

但監獄裡的人好歹不會在背後偷偷討論她的前科。

某個節假日前夕,她下班晚,遇到搶劫,半路上有對持刀的情侶攔住她,奪走她辛苦一天的工資,那是她虛與委蛇,強撐笑容賺來的錢。

而路對麵紅綠交雜的盛典燈光,一家人歡快的笑聲會延續到午夜十二點。

漏氣灶台,不理不睬的房東,剝裂的牆紙,時不時會爆的水管,散發怪味的臥室,以及每月一次的水電氣賬單。

莫妮卡詛咒著世界,躺在她吱吱作響的床上,隔壁是住戶被房東驅趕的哀求聲,還有挨打的女人與哭鬨的小孩,以及那個永遠都有人半夜離開的9號房。

這世間有人在光中,有人在黑暗裡。

而她隻能靜靜入睡,等待黎明來臨。

她兒子迪亞波羅看她的眼神,從試探性的依賴,逐漸轉向畏懼。

懦弱的,不識時務的幼小惡魔,總是用那雙恐怖的眼睛看她。

某一天,她做了個夢,惡魔一夜之間長大,與她發生激烈的爭吵,無非是為了錢之類的事。

她好像又惹了事,會牽連到自己的兒子。

她惹了一件很大的事,會給血親帶來危險的事。

她是前科犯,在這個每天都有人神秘失蹤的罪惡世道,惹上麻煩,全家被殺的案件也不罕見。

於是發生了什麼?

她被埋進了地下,呼吸不能,掙紮不能,惡魔湊上來,看了看她,毅然決然地把她藏了起來。

不允許她自由,卻又舍不得殺她。

他本來就是惡魔,還要這種虛情假意乾什麼?為什麼我的過去不斷追著我?!

莫妮卡在掙紮中大聲詛咒著。

我必定爬出地獄,把你這肮臟的血脈拖回去,你的命運中寫著我的命運,你將永不信任血親,恐懼血親,並失去血親的信任,為此痛苦受累。

這個該死的,沒有一絲光的世界!

她還沒來得及發出更多咆哮,兒子反倒是痛苦地捂住了頭,接著身體縮小,變成一臉茫然的另一個人。

莫妮卡驚恐地看著這種變化,意識到兒子的異常與邪惡遠超自己想象。

……接著發生了什麼?

是恨意,是絕望,是模模糊糊成為了靈魂一樣的存在。

夢裡不該有天堂的。

她不是值得被救贖的人,她的兒子更是。

但某種溫暖的光明包圍了她。

醒來時便是在這個城堡之中。

什麼都沒發生,仿佛隻是個普通的噩夢。

起初幾天,她到處呼救,一些青春美麗,打扮得猶如櫥窗裡玩具娃娃般的女性出現,說這是主人的城堡。

主人?莫妮卡詢問。

是春天與複活的女神,伊斯特女士。

她們嘻嘻哈哈地說,在城堡裡插上百合,放下一筐筐兔子,並將彩蛋放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樣可以驅逐惡魔。”

她們告訴她。

你再也不必被惡魔煩擾了。

莫妮卡無法相信這是現實,她有吃有喝,頗為富足,仿佛神話裡諸神的殿堂,擺滿了美食珍饈,綺衣華服。

她每天看著太陽升落,從窗裡可以看到山下的四季交替。

而城堡裡卻永遠是春天。

這是她本來想要的生活,她本來就想要這樣富足安寧的生活。

她開心到甚至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迪亞波羅幻想過很多與母親的初遇,畢竟從他出生起算還有8年刑期。

他預想過很多母親的麵貌,神父說聖母瑪利亞會無償愛世人,說他的媽媽就是這樣一個純善完美的女子。

他起初是相信的,直到8歲那年親眼看見服刑期滿的母親歸來。

生活就是如此殘酷,他以為的聖母瑪利亞,是一個憔悴,邋遢,眼神躲躲閃閃,被世人鄙夷的前科犯。

她不會像聖母雕像那樣,對自己流露出慈愛,她看自己的眼神,甚至帶著危險。

他理解了神父也會說謊,哪怕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

有的人生而光鮮,而有的人出生就帶著烙印。

他第一次意識到,對他而言,過去是恥辱的。

幻想被命運揭下遮羞的簾幕,他們看到了並不完美,甚至醜惡的彼此。

他被母親不友好的舉動弄得疼痛無比,但這又是背著神父發生的事,他不擅長為自己辯解,麵對他人指責也多半十分困惑,習慣表現懦弱後,母親的行為也越來越過分。

據說從小看彩色電視的人,才能做彩色的夢,迪亞波羅夢見了某個未來。

他被“血親”威脅。

這位母親惹上了黑手黨,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恐懼與危險。

他原本夢想當個漁夫,卻落到不得不作出選擇的地步。

放棄血親,保全自我,還是讓她活著?

命運急速追來,他一時的幼稚決定,令他一錯再錯,畢竟有時候,人就是會遇到兩難的情況。

如果隻是沒有關係的人就好了,可偏偏是血親。

他認為可以活下來的母親,成了他徹底墮入黑暗的導火索。

他從此顛沛流離,以謊言度日,不斷自保,不斷因為自保犯下更大的錯,不敢以真麵目示人。

就如同他的母親年輕時第一次決定搶劫那樣。

這個夢境的可怕讓他半夜從床上驚醒,接著便再也睡不著。

某段話清晰灌入他的腦海。

“你必將因血親而深陷不幸,如同你的母親,這就是命運。”

他是相信啟示的,而這份信任更加深了他的恐懼。

克羅諾斯打敗烏拉諾斯,又被宙斯打敗,而宙斯恐懼自己的女兒雅典娜。

這裡就是命運,這應當是命運。

接著發生了什麼?他完全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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