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所有還能奔跑的、還能想象的、還能感受的生靈所本能恐懼的存在,是無意識的、無情的終點,費舍爾深吸一口氣,甚至都還沒看見那刀刃的模樣,便不假思索地推動著那“刀刃”沒入了在地上匍匐顫抖著的厄爾溫德體內。
死亡符文並沒有造成任何傷口,沒有什麼毀天滅地的動靜,這裡除了遠處那枚冰蛋之內瓦倫蒂娜不停敲打蛋壁呼喊的聲音之外便安靜得嚇人,但在死亡符文沒入厄爾溫德體內的一瞬,厄爾溫德渾身的顫抖瞬間就停下了。
靈界之內,那還拖拽著厄爾溫德這枚基座的猩紅霧氣瞬間退了出去,因為在概念上,這枚基座已經死去了,在這一瞬間,夾縫之中又傳來了一股力量,將她一下子轟回了靈界大門之外。
靈界的大門再次被達拉斯貢關閉,那邊猩紅神明依舊存在的靈界中的情況不得為人所知,但夾縫之中卻再度死寂下來。
現實世界中,費舍爾忽然渾身一軟,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感湧上心頭,但卻沒有任何劇烈的征兆,他無力地倒在了旁邊梧桐樹的一塊碎片旁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此時此刻,那恐怖的鬥爭終於才落下了帷幕。
“費舍爾...費舍爾,你怎麼樣,你彆嚇我,你的臉好白...”
埃姆哈特連忙飛到了費舍爾的身邊,看著他軟倒在地上,不停地想要確定費舍爾的情況,費舍爾呆呆地看著上方,直到好幾秒之後他才愣愣地回過神來,對著眼前焦急的埃姆哈特搖了搖頭,指了指旁邊封存瓦倫蒂娜的那棵巨蛋,說道,
“埃姆哈特,你先去瓦倫蒂娜那邊安撫一下她,我和厄爾溫德有一點話要說...”
“好吧...那你...嗚嗚嗚!”
埃姆哈特微微一愣,回頭看著另外一邊同樣軟倒在地上、戴著鳥嘴麵具的厄爾溫德,遲疑了半天,這才哭喊著往那顆巨蛋那邊飛了過去,連頭也不敢回一下。
費舍爾低著頭喘息了許久,到現在為止,他才忽然感受到了那種被死亡咬住的感覺,那是之前完全健康的他所不能想象的感覺,那種如影隨形的虛弱、仿佛下一次眨眼就要再次無法醒來的恐慌便是死亡...
就在這塵埃落定的時刻,他的耳邊傳來了厄爾溫德平靜的嗓音,
“真是令人...讚歎,麵對死亡時,竟然能如此果決地下手...你本應和我們一樣,是追逐真理的天才...”
厄爾溫德躺在費舍爾的不遠處,他們兩個的猙獰爭鬥終於在現在塵埃落定,以這樣一種堪稱為戲劇的方式結了尾,到了最後,他們的爭鬥也如同他們所執的理念那樣沒有一個勝負,因為此時此刻,距離他們不遠的下場都一樣的。
那就是,死亡。
“你是這麼想我的?”
直到現在,費舍爾才忽然明白了彆人所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意思,在死亡的壓迫下,之前很多很多在意和追逐的東西似乎都必須放下,哪怕你一點也不情願,在沒有之後、無所顧忌的情況下,那些囿於現實、立場的靈魂才有了真誠交談的空間。
聽到厄爾溫德的話語,費舍爾卻搖了搖頭,對他解釋道,
“我不是果決,是擔心一旦遲疑去思考就會後悔...我現在就已經後悔死了,一想到還有那麼多沒做的事情,還有沒見到的人就覺得遺憾,後悔得要死。”
厄爾溫德微微一愣,他抬頭看著眼前抬頭仰望著上方空間的費舍爾,愈發認識到此時他所說之言的真誠,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是和我一樣,做出了基於理性的權衡才做出如此抉擇呢。”
“理性?”
費舍爾喘了好幾口氣,沒看他,隻是嘲笑地接著說道,
“剛才,我們搏鬥時,我吞沒了你的靈魂碎片,因而看到了你的記憶...如果你真的那樣理性的話,當時為什麼要放走尹洛絲修女呢?我沒猜錯的話,你並不是因為那位亞人修女手中的創世經才放走她的,你是因為她背後那位賜予她亞人修女身份的教會人員才放走她的...”
“......”
聞言,厄爾溫德沉默了,一時之間竟沒有回應費舍爾的話語。
“如果當時,在你外出對抗死腐病的時候,在你的家鄉也有一位這樣善良的教會成員沒有辜負你妹妹對母神的信任,那麼會不會她就不會死了?你是這麼想的吧...因為當時存在的罪惡吞沒了你的妹妹,於是你便不願意辜負養育尹洛絲的修女,讓她寄予厚望的孩子死於你手。”
“......”
費舍爾低下頭來,和眼前安靜看著自己的、戴著鳥嘴麵具的厄爾溫德平靜對視,
“如果你真的理性的話,你就不會多此一舉地拯救雪狐種一族了;如果你真的理智的話,你就應該在和我爭鬥時運用你儲存在身體內的那些微生物才對,你一生都在研究它們,甚至已經能夠憑借肉身操縱它們的來去...如果你願意用那些病菌作為武器對付我,早在彌亞時我就已經死於某種不知名的疾病了。”
“你遮掩住了你的長處,進入靈界的夾縫,以我擅長的靈魂之道與我正麵對抗,而我還險些不是你的對手...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托爾加,你是一個真正的天才。樞機卿稱呼你為被補完手冊蠱惑的瘋子,但在我看來,你並不是一個被補完手冊所支配的狂人。在魔法裡,我聽到了那些比我靈魂補完手冊還要恐怖的囈語,你壓根沒有受到那些囈語的蠱惑,對嗎?”
眼前的厄爾溫德一動不動,直到聽完了費舍爾的話語之後,他才低頭看向了自己的雙手,有一些嘲諷地笑了起來,
“托爾加麼...我曾經宣誓過,要用我畢生的學識去對抗掠奪人們生命的疾病與死亡,因此不願意將我原本死戰的敵人作為我手中趁手的兵器...嗬嗬,我放棄了我作為人類的一切,我的身體、姓名、過往,我以為我能拋下這些無用之物,執著地去追求真理,卻沒想到,無論我再如何剔去內心的一切,它們還是留下了痕跡。而這,可能才是我失敗的真正原因吧?”
“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因為,那些無論如何都無法從你內心剔去的‘弱點’,正是你身為人類的證明...哪怕你再如何理智,你曾經身為人類這一點都在阻止你將人類的一切所割舍掉...咳咳,真的要死了,反而還有些舍不得了...”
費舍爾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拉法埃爾、茉莉、尹麗莎白、瓦倫蒂娜她們的身影輪番浮現,還有...蕾妮。
那些還沒再見的遺憾,還未完成的諾言,全部都湧上心頭來,讓他真的非常後悔剛剛做出了這個選擇,即使這個選擇已經是最優解了,他隻是有些不甘...
“費舍爾,給我看看你所持有的另外一本手冊吧,臨終我還是想要知道,魔法卿是不是真的將她的遺產留給了你。”
“遺產?你在開什麼玩笑,我連她都沒見過,怎麼會有她的遺產,手上的戒指是之前一艘探索南大陸的船上無意間得到的而已。至於我的另外一本手冊...”
費舍爾笑了起來,將手中的亞人娘補完手冊給立了起來,在厄爾溫德認真的打量下,那一行仿佛玩笑一樣的文字被他看在了眼裡。
現場的氣氛沉默了一瞬,隨後是費舍爾自己有些忍不住地捂著小腹笑了起來,而厄爾溫德也愣愣地躺回了原地,看著眼前費舍爾啞然失笑的模樣,他平靜了好幾秒,最終卻還是忍俊不禁地抖動起了肩膀,也跟著他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原來...原來是這樣一本...哈哈哈!”
“可能這才是我身邊一直有亞人淑女的緣故吧...”
“不,我覺得純粹是你的原因而已,費舍爾。”
聽到這話,費舍爾頗為不服地坐起身子來想要反駁厄爾溫德的汙蔑,但此時,就在他的眼前,那在看見了費舍爾手中所握的“亞人娘補完手冊”之後染上了幾分釋然意味的厄爾溫德的臉上,之前怎麼都取不下來的鳥嘴麵具正在一點點化作飛灰崩解,連帶著她的雙腳一起,逐步踏入消亡。
可最令人震驚的是,在那麵具之下,是一張安靜的施瓦利女性麵孔。
她的額上,一縷縷柔順的、和她妹妹一模一樣的紅色長發垂落而下,搭在她姣好的側頰上,將她的氣息顯得頗為堅毅而平和,一點都看不出這位女士就是造物學會中那位讓費舍爾籠罩在恐怖陰影下許久的生命卿。
厄爾溫德...不,托爾加的臉上一點點地露出了仿佛她等待了無數時間的疲憊感來,她的下半身一點點化作飛灰,費舍爾也正感覺到自己的下半身正在一點點失去知覺,但在那之前,托爾加已經從懷中抽出了一本手冊與一罐藥劑,她輕輕一丟便將那兩樣物品丟到了費舍爾懷中,
“在來北境之前,我已經知道了你有死亡符文,因此當然也考慮了最壞的情況,那就是我被你用死亡符文擊中...這個藥劑能極大程度地激活你的生命能力,即使是在死亡的追逐下也能讓你多活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乾一點你想乾的事吧,見見你有遺憾的人,當然也可以去尋找其他的方法擺脫死亡。”
“至於生命補完手冊,如果研讀的話可能會讓瘋狂徹底侵蝕你的腦袋,不過以你的神奇之處,當然也有可能避免其中的副作用,攀登到比我更遠的地方,哪怕真的觸碰到真理也不是不可能,你也自己決定吧...”
“還有最後一件事,離造物學會遠一點,尤其是命運卿那個騙子...我們的會長魔法卿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消失了,我進入學會時遇到的魔法卿就是命運卿偽造的,現在學會分崩離析,她的獨角戲也唱不下去了,這次拿你當工具去尋找會長,你自己斟酌吧。”
托爾加閉上了眼睛,許久未曾這樣舒暢地呼吸過外界的空氣了,她深深地汲取著周邊的空氣,隻是忽然間又嗅到了一點香甜的麥香,她睜開眼睛,隻見在她的麵前是一大片落在夕陽裡的金黃色麥田,她穿著樸素的衣物站在田中,愣愣地看著遠處戴著帽子的妹妹在麥田之中奔跑穿梭。
托爾加沒有說話,仿佛久違一般地呆呆站在這一片麥田之中,直到良久良久之後,那逐漸跑遠的妹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回到了自己的身邊,緊緊地牽住了她的手,對著她笑著大喊道,
“托爾加!托爾加!姐姐!你在發什麼呆呢,你快看,麥子已經熟了啊!好不容易你才回來,我就等著你和我一起收麥子呢,好多好多的麥子!”
托爾加呆呆地看著眼前完好無損的妹妹,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她似乎想說一些什麼特彆的話,但遲疑良久,不知闊彆已久的重逢已經化作了堵在嗓子眼的乾澀,竟讓她這位拯救了西大陸的天才說不出什麼特彆的話來...
麥香四溢之中,她顫抖地蹲下了身子,看著眼前已經長到了她胸口的妹妹,笑著摸著她的頭說道,
“是啊,麥子已經熟了...太好了,麥子終於熟了...太好了,太好了...”
梧桐樹中,托爾加的身軀一點點消失,化作飛灰落於了地麵。
死亡還是追上了她,將托爾加的一切奪走,它卻仍不滿足,隻是接著虎視眈眈地看著那坐在她身前的那個同樣將死的納黎男人。
他曾經是與那名為“厄爾溫德”的生命卿彼此糾纏的死敵,卻同時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了解那名為“托爾加”的醫生的知己。
世間之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