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煥總覺得自己其實是能在短節目就一騎絕塵的,可現在看來,自己隻是想得美了。
奧運賽場,人人竭儘全力,四年磨一劍,怎麼會讓他輕易奪走唯一的至高榮譽?
安德裡安的分數再次拔高男單最後一組的判分標準,原本尹棠簽位還算不錯,可前三個破百分的選手依次登場後,他的簽位忽然格外凶險起來。
何煥是知道尹棠脾氣和心態都不太好的,否則也不會當年就在國內選拔賽讓自己贏得那麼容易,他傷早就好得徹底,本賽季狀態稱得上出色二字,可這畢竟是冬奧會,看過他狂吃冰淇淋的樣子,難免讓人捏一把汗。
準備上場的安德裡安又看了眼羅列排名與分數的屏幕,胡教練見他短短一會兒準備時間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用力拍了下尹棠的肩膀,“要是有脾氣臭瞪人奧運冠軍,你這幾下看彆人成績的眼神肯定能奪冠。”
尹棠都習慣教練這樣給自己排解緊張的方式,原本他是油鹽不進,可不知道為什麼,在奧運賽場,熟悉親切的陳詞濫調聽起來還真有幾分安撫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氣,這次徹底轉過身。
他已經站在冰上了,胡教練則在場外,和其他所有選手與教練一樣,最後上場前,他們還有一點點時間隔著圍擋交流。
“還記得我一直叮囑你什麼嗎?”
胡一鵬雙手往自己嘴角一比,尹棠難得沒有不耐煩而是頗為聽話點頭,很賣力在自己臉上也擠出一個笑容。
自己學生這樣聽話,胡一鵬倒有點不適宜,甚至覺得這個笑容有點瘮人,“好好好,我知道你會笑了……收一收神通吧……”他雙手放在尹棠肩上,開過玩笑恢複認真,“我就不說什麼讓你不緊張啦不要在意彆人成績啦這種話,反正也沒用。而且你教練我剛和宋教練學了一招怎麼對付你們這種固執死腦筋又脾氣死倔叛逆年輕人的辦法……”
“什麼辦法?”尹棠頓時警覺。
“啊秋!”何煥鼻子忽然特彆癢,打了個響亮又脆的噴嚏。
宋心愉緊張得心都漏跳一拍,趕緊塞過去一盒紙巾,關切又責怪瞪著他說道:“讓你好好穿外套你就是不聽!要是感
冒我看你自由滑怎麼辦!”
“沒有感冒。”何煥接過紙巾並沒擦鼻子,“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嗓子眼裡有點癢。”他也還是沒接師兄遞過來的運動外套,而是專注盯著屏幕,屏幕上倒計時剛剛開始,但畫麵裡尹棠好像還在和胡教練不知道說著什麼。
胡教練笑著說道:“宋教練讓我不能總磨磨唧唧叮囑你重複的話,要順著你說。所以我想好了,這次你上場前我就不說那些沒用的陳詞濫調了,你聽著,你不是看他們拿高分就生氣嗎?你就生著氣滑!帶著你的臭脾氣,堵著氣,給我好好教訓他們!怎麼樣!這個動員是不是不錯?”
尹棠一臉教練你不是認真吧的表情,心想不會是宋教練套路你的吧?他甚至想反過來安慰教練,然而抬眼看見倒計時,已經隻剩三十秒,趕緊丟下一句:“生氣我擅長,這個您放心。”然後飛快滑走。
但確確實實,胡教練的話讓他暫時遺忘了因為踏上奧運賽場和前麵幾個人出色發揮造成的壓力和緊張,深吸一口氣,尹棠竭儘全力綻開一個笑容,近鏡頭給到他的臉,音樂還沒放,觀眾席就發出一陣興奮的低呼。
如果說成明赫女友粉最多,那尹棠最多的就是媽媽粉,男媽媽女媽媽,各種媽媽各種粉。這和他早年就在國內小有名氣分不開,畢竟國內冰迷看著長大的男孩,受偏愛也是正常。
音樂響起的刹那,他人也躍動起來,幾乎從不滑戲謔歡快曲風的尹棠,終於在奧運賽季選擇突破自己。
作為一種十九世紀末才誕生的音樂風格,拉格泰姆曲風活潑輕佻,是爵士樂的前身之一。尹棠選得這一首《磁性拉格泰姆》是喬普林生平最後一部作品,雖然原作是鋼琴彈奏,但他卻選了小提琴作主旋律的配器,極具個人風格。
神奇的是,小提琴音色細膩圓潤,用來演奏有獨特切分節奏的拉格泰姆曲風那破碎的旋律時,卻有奇妙的化學反應,為這種源自底層帶有詼諧俏皮感的音樂平添了古典樂的氣質,但卻沒有磨損旋律固有的那種跳脫雀躍。
尹棠短節目編排的第一個跳躍也是薩霍夫四周,他的高難跳躍以輕盈感著稱,轉體速度極快,雖然是確確實
實轉滿足周的四圈,落冰的速度卻仿佛彆人剛過了三周,輕輕一點,滑出時簡直就像水鳥捕魚。
何煥意識到,雖然他的跳躍和尹棠算是師出同門,然而身體條件和個人特點導致之後的進步卻是朝著不同的道路狂奔而去。
這不再是平常滑著古典樂,不是貴族卻勝似貴族氣質拔群的尹棠了,他的襯衫終於挽至手肘,鬆泛地解開領扣,夾雜在步法中的小跳諧謔活潑。他仿佛不在大家常常見到他的舞會或是華麗的舞台之上,倒像走進上個世紀初肮臟但快活的酒館,然而卻沒半點違和。
第二個阿克謝爾三周跳成功,尹棠幾個很零碎的小步接上編排的空隙,再次壓步,他的短節目三個規定跳躍還剩個連跳,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是後兩個跳躍的編排接近,以配適緊湊的曲風,但這也大大縮短準備時間,靈活如他也還是很極限才能完成。
原本這裡在大獎賽總決賽後,胡教練是打算改掉的,雖然緊湊編排的視覺效果好,但建立在犧牲穩定性基礎上。胡教練覺得,奧運賽季出奇出變尋求突破是應當的,然而也不能一味鑽牛角尖。
尹棠卻很固執拒絕了教練。他當然清楚在後兩個跳躍自己無論訓練還是比賽,失誤率都很高,但他覺得不能因為是奧運賽季,就去規避自己的問題,事實上,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逃避了。
尹棠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小小年紀就被視作可以肩負國家男子單人滑未來的希望,入選國家隊後不負眾望開始斬獲各種他能拿到的獎牌,剛從少年組升至青年組便橫掃國內全部賽事,不管是冰迷還是整個項目的業內人士這些年來將他視若星子,他也沒有令人後悔付出珍視和期待。
一切都在重傷的那一刻被截斷。尹棠迄今為止的人生像被裁斷的緞帶。他內心的驕傲與被偏愛的矜貴在養傷期間被病痛與拷問消磨。青春年少最怕遇見砥礪身心的磨難,他十八歲最如日中天即將闖蕩世界的年紀其實是在病榻上煎熬度過。這足以改變人的心智。
重新回到冰上,尹棠發現自己的驕傲和自信消失了,他有時自己也奇怪為什麼要滑得如此戰戰兢兢,還好一直以來刻苦所練就的技術不
會說謊,他始終能維持在高水平的對抗層級,然而每次當想要力爭上遊時,虛弱的內心就在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