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座落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鄰著一個街心公園,附近住家不多,環境還算清幽,小樓屋頂為紅色,外麵圈著高高的圍牆,瞧著還挺氣派,格局卻很怪,沒有露台和陽台,平日裡門窗也是緊閉,周圍居民把這棟小樓叫做小紅樓,但隻有熟悉內情的人知道,這是一座看押重要人犯的監獄,裡麵的人也許一輩子都出不來。
布蘭奇走進那間屋子的時候,屋裡的人一身白衣坐在窗前看書,腰板挺得筆直,長長的金發紮成一束,紋絲不亂地垂在腦後,那人似乎沉浸在了書裡,聽到有人進來,頭都沒抬一下。
布蘭奇靠在牆上,端量了一會兒,問:“你好像瘦了不少,怎麼,住不慣嗎?”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布蘭奇不去打攪他,那人把最後幾張書頁翻完,合上,才慢慢抬起頭,因為消瘦,那張臉顯出一種脆弱的美麗,表情也很溫和恬靜,與他眼裡濃濃的譏誚形成強烈的反差。
他把書收到一邊,偏了偏頭,說:“公爵大人是來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嗎?”
布蘭奇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坐下,淡淡道:“不,我沒那閒工夫,家裡兒子還要花時間陪他玩呢。”提到兒子,男人硬朗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那人一愣,少頃,垂下眼睫輕淺地笑了笑,說:“我倒忘了佐伊懷孕了,你兒子應該有六七個月大了吧,叫什麼?”
“奧尼爾。”
“佐伊還好嗎?”
“他很好,我們一家都非常幸福。”兩人一問一答,如同一對久彆重逢的好友。
“嗬嗬,恭喜,看來我之前有所誤會,你今天是來炫耀的。”
布蘭奇沒有否認,他來回掃視了一圈,房間裡的家具擺設雖單調,卻也舒適,隻是住在裡麵的人除了固定的放風時間,永遠被限製在了這幾十平米內,透過封閉的窗戶,能夠望到不遠處的街心公園,恰逢休息日,公園裡十分熱鬨,三五作堆,嬉戲玩鬨,隻從那些人的表情和肢體語言上,就能感受到一份屬於平常人的恬淡與和樂。
布蘭奇收回目光,慢慢說道:“八年前尤卡萊省一所兒童之家發生火災,燒死了包括老院長凱南在內的三十九個人,其中大部分為院中收養的孩童,起火原因至今未明……”
“你想說什麼?問這火是不是我縱的?”那人氣定神閒站起來,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幾口,才道:“不,這火不是我放的,我得說我有一點潔癖,火是科菲放的,不過你們可以把賬一並算到我頭上,這就好像你要換一台新電腦,總得把以前那台裡的數據清理乾淨,這習慣沒什麼不好,不然……”男子聳了聳肩,補充道:“總是會麻煩纏身。”
布蘭奇怒容陡現,為那些死去和被拐賣的孩子,也為男子漫不經心的態度,“普蘭,你費儘心機,步步為營,害了這麼多人,最後自己也落得如此收場,心裡有沒有後悔過?”
普蘭眼底的譏誚更甚,“我父親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們同奧蘭星一戰,不是也忽悠了一大批人去送死,不要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假如今天成功的是我,這句話就該輪到我來問你,要說懊惱,大概也就是在處理佐伊的事情上,我有過猶豫,不夠果決,若一開始就當機立斷,並非沒有機會,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我從不為自己做過的事感到後悔,那是懦夫所為。”
“無妨,你還有幾十年的時間來反省和懺悔,以你所犯下的罪行,執行一百次槍決都不足以抵償,陛下仁慈,才……”
普蘭‘噗哧’一聲笑出來,跟著,就像止不住似的,越笑越大聲,前仰後合,許久才停下,“抱歉,不過真的很可笑,這就是你們所說的仁慈和寬厚嗎?”
他目光一點點變冷:“囚禁在這間鬥室裡,失去自由,每天隻能對著鏡子說話,直到發瘋?不,這比死還難受,你們是想折磨我,叫我生不如死,瞧,我清清楚楚地看透了盧克那老家夥的虛偽麵目,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放棄的,回去告訴他,我會好好活著,活著看到你們死!”
說著說著,普蘭表情越發怨毒,“你的父親和盧克勾結起來,害死了我父母,從有記憶開始,我的人生就是在孤兒院裡度過,我從未見過我的母親,而我的父親整天東躲西藏,見我一麵都必須冒著被人抓捕的危險,為了掩飾人魚的身份,我吃儘了苦頭,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現在你卻來告訴我,我是罪有應得,而你們是正義的化身,這論調真夠無恥的。”
布蘭奇眸光一閃,之前佐伊告訴過他,大劇院那次普蘭曾經說過,他母親早就去世了,他母親也是布蘭奇的堂舅,事實上,那位名叫摩西的黃金人魚並沒有死,他隻是瘋了,常年住在療養院裡,普蘭會說摩西死了,隻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為了博取佐伊的關注和同情,而另一種則是他確實以為自己母親已經離世了,佐伊說普蘭提及摩西時,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孺慕之情非常真實,不似作假,於是,布蘭奇便開始好奇他會產生此種誤解的根由,把當年遺漏的部分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後,果真有了不一樣的發現,這才是他今天此行的真正目的。
布蘭奇平靜地注視著普蘭,說出的話卻字字夾槍帶棍,“你父親亞瑟純粹是咎由自取,安托瓦皇室的皇位承襲製向來不論長幼,能者居之,你父親確實有些能力才華,為人卻心胸狹隘,精於算計,缺乏容人之量,且行事狠辣,不擇手段,先皇正是看出這一點,才沒有將皇位傳承於他,而是傳給了陛下,之後你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逆謀之舉,結黨舞弊,通敵求榮,私授軍火和機密給奧蘭星,鼓動平民造反,罪孽深不可恕,槍決是對他最公正客觀的審判。”
一字一句如針尖般紮在了普蘭的心口上,他拍著桌子怒吼道:“閉嘴!不許你詆毀他,你這卑劣無恥的走狗,那不是事實!”
布蘭奇正等著這一句,他立刻回敬道:“怎樣才是事實,你父親告訴你的那些嗎?你母親遭迫害而死?可摩西堂舅並沒有死,他隻是瘋了,這二十幾年來,一直住在南希街的一家療養院裡,而將他逼瘋的人正是你的父親。”
“你說什麼?”普蘭怔住。
布蘭奇繼續步步緊逼:“還有,你一定以為你父親將你送到尤卡萊省的兒童之家,是因為妻子遇害,他和他唯一的兒子正遭陛下追殺,不得已而為之吧,而實際上,在你母親發瘋前,你父親就已經把你從他身邊奪走了,並對所有人製造出了你早夭的假象,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直接導致了摩西堂舅的精神錯亂。”
“撒謊,這,這不可能……”血色從普蘭雙頰退去,轉瞬,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冷靜下來,輕蔑地看著布蘭奇,“這是你們對外的說辭?欺騙了大眾還不夠,還想來給我洗腦?彆枉費心機了,公爵。”
“我說的話你自然不信,可要是你母親親口說的呢?”
普蘭忍不住嗤笑,“過了二十多年,你們準備隨便拉一個人魚過來,就說他是我母親?”
“普蘭,你要搞清楚一點,你信與不信,對我們都沒有絲毫影響,你以為現在誰還會花功夫來顧慮你的想法?”
這話直切要害,普蘭臉色數變,卻沒有再反駁。
“我重查當年的往事,並非為了你,一方麵我想印證自己的猜測,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可憐的摩西堂舅,不過說到底,接下來要告訴你的話,都隻是我個人的猜想,正如你所說,當事人死的死,瘋的瘋,二十多年足以讓這件事的真相隱沒下去,你若不信,就把它當作一個故事來聽吧。”
普蘭把臉撇向窗外,布蘭奇自顧自地說道:“首先,告發你父親逆謀通敵的不是彆人,正是你母親。”
普蘭冷冷地哼了哼,布蘭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微型視頻播放器,放到桌上,說:“這裡麵有你母親當年自拍的視頻,他把它交給了皇後,裡麵揭發了你父親做過的諸多惡行。當時,摩西堂舅剛剛痛失愛子,精神上受了很大打擊,思維混亂,加上你父親一直對外宣稱他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因此他說的話,其他人大多都沒有當真,隻是關於謀反這一條,陛下比較慎重,派人秘密查探,沒想到雖與你母親所言有些出入,但確屬真實。”
“視頻我問陛下要來,重又看了幾遍,才從那些貌似缺乏邏輯性的言語中,發現了之前被人忽略的一些事,其中就有同你有關的。”布蘭奇看了普蘭一眼,按下了播放器上的按鍵,“你跟你母親有七八分相似,當然,你要不信的話,也可以理解為我找了個跟你長相肖似的人魚來演這一場戲。”
視頻投到白色的牆壁上,色彩有些淺淡,卻並不模糊,畫麵晃動間先是掃到了一張小床,跟著又搖晃了好一陣,才對上一個眉目秀麗的人魚青年,青年二十出頭的年紀,儘管眼皮浮腫,神色恐慌憔悴,但還是能看出,普蘭跟他長得很像,差不多的五官,那人魚就少了一分堅毅,顯得非常柔弱,一雙和普蘭極為酷似的眼睛左右飄忽,任誰都能看出他有點不對勁,當他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小床上時,眸中的懼色稍稍褪去,轉而浮起一層哀慟和悲傷。
青年像是忘了視頻還在拍攝,他撲到小床邊,神經質般地東翻西找,之間還發了一通脾氣,啊啊大叫著把被子扯到地上,被子裡抖出一個小枕頭,人魚終於安靜下來,把枕頭貼在臉頰上輕輕摩挲,似哭非哭地呢喃道:“布,布……”
布蘭奇聽不清他在嘀咕什麼,但是背對著畫麵的普蘭聽見這低柔的嗓音,心神巨震,原本挺得筆直的身子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在他記憶深處,似乎有個人曾經溫柔地叫過他‘普普’,隨之而來的還有溫涼的體溫和絮絮叨叨的話語,他以為自己對母親沒有留下一點印象,可是當再一次聽見這聲呼喚時,熟悉感如潮水般湧來,記憶不是消失了,僅僅是被封存了。
布蘭奇沒有察覺到普蘭的異常,摩西的敘述缺乏連貫性,他盯著畫麵,不時調整著播放速度,把斷掉的內容銜接上,“摩西堂舅未成年時,在魔法上就已嶄露頭角,他心思單純善良,當年大家都說,他就算不是聖神選出的治愈係大魔法師,也有望成為一代宗師,可他最後卻瘋了,他十七歲嫁給你父親,亞瑟比他年長許多,之前也有未婚妻,卻忽然同未婚妻解除婚約,轉而開始瘋狂追求摩西堂舅,讓我不得不懷疑他的意圖。”
這次普蘭沒有吭聲,他僵硬地轉過身,望著畫麵裡嚎啕大哭已經有些瘋癲了的人魚,感覺喘不上氣來。
摩西邊哭邊用最惡毒的言語咒罵自己的丈夫,說他是個殘忍的瘋子,說自己忍受不下去了,說亞瑟下藥毒死了兒子普蘭。
“摩西堂舅當年對你父親的指控,大多都不讓人采信,你父親外表出眾,看上去溫文爾雅,就算他意圖謀反,也沒人相信他會害死自己唯一的兒子,事實上他毒死的確實不是你,而是一個替代你的孩子,皇後告訴我,你小時候得過一場奇症,顏麵部嚴重潰爛,骨骼萎縮,耗了沒多久就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