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裡,虞嬋跟著彭姐去辦公間。
彭姐四十多歲,論年紀其實應該叫姨,但哪個女人願意被叫老?舞棚裡的選手不論年齡大小,都搶著叫她彭姐。
她慈眉善目,長得很和善,雙眼彎彎,臉上總帶著笑。端正的五官不難看出年輕時的動人風韻。
到辦公間還有挺長一段路要走,路上她跟虞嬋聊天,聊的都是些很貼心的家常話。類似於在國外待久了,明城菜吃不吃得慣,年輕人不能因為怕胖就挑食,營養均衡最重要……還給她推薦了幾款適合她膚質的護膚品。
虞嬋乖乖應著,心裡越來越暖。
她想,如果虞石蘭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平平安安地活到如今,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
什麼驚才絕豔的天才編劇,巔峰偶像的溫柔賢妻……
她恨那些將虞石蘭逼入絕路的標簽。
她多希望虞石蘭能隻做自己的母親,關心她、愛護她,訓她、管教她,在平凡的酸甜苦辣裡,陪她長大。
耳邊又傳來彭姐的聲音:“《Cami》這兩天邀請了一位世界知名的攝影師來明城,可惜她時間緊,隻有今天有空。你看來不來得及準備?要是來不及,過幾天再拍也行。”
名聲大,未必效果好。虞嬋想,東西方之間的審美畢竟有隔閡,萬一來的是一位西方審美係的攝影師,可能無法最大化地表現出東方麵孔的魅力。
雖說她完全沒有進圈走紅的野心,不過,既然現在錄節目是她的工作,她就想儘力幫節目組爭取到最好的宣傳效果。
於是她問:“今天的攝影師是誰呀?”
彭姐想了想:“是一個東瀛的女攝影師。好像叫石川花……花什麼來著。”
虞嬋脫口而出:“Ishikawa Hanasaki?石川花咲?”
“啊,對!一個口一個關,原來那個字念咲啊。”彭姐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還等什麼?直接拍就完事。同為亞裔,石川對於東方麵孔的理解入木三分,對東西審美差異也深有領會,廣受國際好評。
這種大神可遇不可求,能被她拍,簡直三生有幸。
虞嬋開開心心地簽下《Cami》的合同,以及自己的改良版合同。合同上,不僅有高報酬,時尚資源的優先選擇權,還有一條讓她最興奮的特彆補充條款——
“參賽過程中,乙方可在法律允許範圍內,根據個人喜好,任選喜愛的舞蹈段落作為參賽項目,節目組無權乾涉。”
虞嬋拿著新版合同,扭臉就去找選管組的負責人:“我下期比賽不跳白天鵝了,我想跳胡桃夾子。”
……
石川的攝影棚租在明城市中心的時尚大廈。虞嬋剛答應拍攝,那邊就立刻開始布置場地。
出發前,虞嬋先回了一趟宿舍,打開一隻跨國寄來的行李箱,摸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在她模糊的幼年記憶裡,石川花咲這個名字,並不陌生。
節目組派了一輛專車送她,她坐車上也沒閒著,用手機臨時複習了一遍硬照的拍攝技巧。到了地方,又被火速拉去化妝。
化妝刷觸感輕柔,掃過麵頰如同春風拂麵。虞嬋開始犯困,意識變得模糊。
“她的臉型非常完美,隻需要配合燈光,在這兩處稍稍掃一點修容就好。”化妝師的聲音朦朦朧朧。
而後是一串虞嬋聽不懂的日語,陌生卻溫柔的女性嗓音。
翻譯:“石川女士說,鼻影也不需要過於加強。虞小姐的鼻頭圓潤,是非常理想的甜美風格。”
“甜美似乎不太符合我們今天的主題?”化妝師語氣有些擔憂。
“いいえ(不。)”
石川花咲知性溫柔的音色帶著笑意,隨後又補充幾句。
翻譯:“石川女士說,就像春天的雪,冬天的花那樣。令一點局部的元素悖逆整體,做出小小的反抗,更能令人心生感動。”
虞嬋沉浸在半夢半醒的邊緣,聽見這些話,耳邊忽然響起很久以前,媽媽在創作劇本時的喃喃自語:
“你像……初春的雪,也像冬天的花。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溫暖的春光令雪花融化;凜冽的冬寒讓花朵凋零。微渺的個體,根本無力抵抗大勢所趨。”
“可是……”
“正因這些脆弱和反差,在我心裡,你才更加雋永美麗。”
母親的聲音逐漸遠去,意識裡的迷霧散開,虞嬋的思緒回到現實。
這時,她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偷瞟媽媽工作的小女孩,而是二十三歲的舞者虞嬋。
她立刻睜開雙眼,透過眼前的化妝鏡,看到造型間多出一位氣質絕佳的中年女士,正如一束花事繁盛的櫻枝,逸散著清雅暗香。
她四十歲左右,麵容姣好,身段秀美,穿著一件櫻色和服,腰間一條墨綠色腰帶,腳上趿著一雙木屐。
這種和服自上而下隻有一種顏色,並不繪製圖案,是和服中的“色無地”。恬淡素淨的色澤與質地,更襯得她雅致無雙,就像山水畫中,一汪雋永的墨痕。
“您好,晚輩虞嬋,還請您多多關照。”
虞嬋朝石川禮貌地笑笑。她的上妝還未結束,也實在沒法做出其他的動作。
石川莞爾頷首,靜靜地凝視著鏡中的虞嬋:“貴安,我是石川花咲。”
攝影棚已布置完成,儼然一幅立體的巨型藝術品。純黑色的主題,曼妙的光影,設計感強烈的陳設,極富質感的材質,都令整個空間呈現出一種極其驚豔的氣氛,與塵世格格不入。
如同異域的次元,完美到不真實的夢境。
正迎合拍攝的主題——“光與暗影”。
“躺在大理石上,往下一點,對,好,看鏡頭。”
“將裙擺提起來,微微回頭。對,石川老師說這個角度很棒!”
“抬起腿,做出一個最標準最驚豔的芭蕾舞姿——漂亮!”
石川花咲的指示言簡意賅,翻譯也很會帶動氣氛。虞嬋多年習舞,鏡頭感更是穩得沒話說,哪怕是跟大牌超模合作慣了的石川,也對她的表現力讚不絕口。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飛速流逝,幾個小時過去,所有人都毫無疲態,拍得十分儘興。
隻可惜,臨近收工,虞嬋也沒找到和石川私下說話的機會。
進入第三次休息時間,石川跟之前一樣,帶著翻譯去休息室小坐。
虞嬋留在棚裡研究布景,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激動的尖叫,嚇了她一跳。
這還不算完,棚裡忽然一陣騷動,幾十個個工作人員紛紛起身,魚貫而出,走廊裡也亂成一片,近百人浩浩蕩蕩地奔赴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
地震了?著火了?
虞嬋警覺地站起身,攔住一個年輕的女實習生:“你好,請問出什麼事了?”
女實習生腳步沒停地跑遠了,扔下一句:“我本命!我大本命來了!我喜歡他這麼多年,沒想到今天能親眼看到他,啊啊啊啊啊!!!”
她聲音太尖,虞嬋茫然地揉了揉發痛的耳朵。
能進這個棚工作的人,見過的大明星絕對不少。能讓所有人立刻跑光,這到底何方神聖?
虞嬋想起錄綜藝時,柯意之剛一出場,現場那排山倒海般聲嘶力竭的歡呼聲,不由在空蕩蕩的棚裡喃喃自語道:“難道是柯意之?”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一聲關門聲。
而後,又有兩聲提醒意味的咳嗽。
虞嬋回過頭,驚呆了。
咳嗽的那位,居然是莫成規。
他旁邊還站了個人,正慢條斯理地摘下口罩和黑色棒球帽,半長的發絲飄然散落,嘴唇微抿,眼眸中烏色沉沉。
一張清俊無雙的美人臉,可惜看著不太高興。
虞嬋心裡一凜,做賊心虛地從那張神顏上讀出一個無聲的句子:
“你隻能想到柯意之,就想不到我?”
……
天地良心,季澹根本沒生她的氣。
她的扮相太驚豔,隻憑借進門時的驚鴻一瞥,就足夠讓他忘記其他感官的存在。他壓根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完美剪裁的絲緞長裙,明亮的金屬扣,素白色的腰帶,細碎卻閃耀的鑽光。
正如暗影之中,光澤湧動。石壁裂縫間,漏出一隙明朗。
疏影橫斜,少女烏黑濃密的長睫稍稍抬起,眸中的神采寧謐如疏星淡月,完美的唇形彎出淡淡的弧度,唇際銜一瓣沾著朝露的薄櫻。
每次見到她,她都比自己最美好的想象,更多出千倍萬倍的漂亮。
季澹眼眸黯了黯,旋即燃起一簇劇烈的火光。
他恨不得將目光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覆蓋她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膚,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他嫉妒得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這麼漂亮的樣子,她隻能被自己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她舉世無雙。
可縱使腦海中已經滾過一千個熾熱的念頭,他卻甚至不敢走近她身旁。
他還記得上次的不歡而散,記得她支離破碎的眼神。
她千瘡百孔的心臟就像一捧流沙。他一次次如獲至寶地將她捧起,她卻一次次地,從他指縫裡,自暴自棄地散落下去。
季澹那對星月般好看的眉眼不覺微微皺起,心中響起無聲的歎息。
直到空曠的棚裡,她溫柔的聲音輕輕響起來。
“沒想到在這也能見麵。怎麼皺著眉?”
虞嬋話音剛落,就看見季澹那副冰封般的皺眉神色,立竿見影地化成一片月下暖湖。
他的聲音溫柔清冽,像清泉洗滌暖玉,令人心裡熨帖:“石川老師和我約好,等她來國內,就給我拍一套寫真。”
虞嬋恍然大悟。敢情石川是為了季澹才來國內。這麼說,她能蹭到石川的手筆,還是沾了季澹的光。
“剛剛不是一大群人都去堵你了麼,你是怎麼進來的?保安救出來的?”虞嬋挪瑜。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從看見季澹的一瞬間,心情就不自覺地雀躍起來,拍照帶來的滿身疲憊都一掃而空。
“堵不如疏,莫哥放了個假消息,讓他們去另一條路了。”季澹指了指棚外的反方向,“我的拍攝場地在那邊的03棚,來的時候偶然聽見你也在,所以過來看看你。”
他沉默了一會,小心翼翼地看向虞嬋,神色微動,清光流轉的綠色瞳眸如同兩顆暗淡的綠梅苞,還未綻放便頹喪地被埋進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