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星月戀曲(2 / 2)

毛色純白的布偶貓,氣質漂亮矜貴,像個公主。

虞嬋調出手機裡收藏的表情包,恍然大悟:“我見過你。”

她看向那套表情包的名字:小貓歐珀。

“原來你叫歐珀。”

繁星朗月將清輝灑滿整座陽台,大片黑白灰的色塊被柔化。虞嬋抱著這隻毛團坐在陽台前,和它一起看星星。

“歐珀知道怎麼看星星嗎?”

“最亮的那幾顆是獵戶座。”

她的聲音恬淡又溫柔,徐徐地蕩起來,比夏風更明朗。

“北麵那些是北鬥七星,北極星也在附近。”

“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看星星,為了看到最漂亮的星空,經常一個人去爬很高的山。”

“可惜長大後就變得很忙了。”

講到後麵,聲音漸漸低下來。

歐珀扭過頭,蹭了蹭虞嬋的手臂,沒得到回應。

額前的絨發在夜風裡輕輕飄揚。鴉羽般的眼睫輕覆下來,天鵝頸和蝴蝶背都靠在身後的椅背上。

她睡著了。

陽台上也沒有植物,可她發間卻溢出淡淡的花香。

繪著爛漫花色的長裙,包裹著牛奶般白皙的皮膚。看起來像一片春日碎花,抱著一顆清甜的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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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過久,虞嬋迷迷糊糊地做起夢。

夢裡的意象算不上平和。

即使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仍不免緊緊皺起眉。

從小到大都無人可以依賴,她早已學會忍耐。

可縱然使儘渾身力氣,也隻能做到忍耐。

無法派遣,無法消解,無法釋懷。

斑駁破損的鞋子,咕嘟冒泡的硫.酸,字句駭人的恐嚇信,表情陰沉的跟蹤者……

夢境就和生活一樣,日日常新。

今夜的夢裡,快遞寄來的遺像變成了她自己的照片。令母親抑鬱加深的那隻犬屍,也被換成一隻枉死的小白貓。

往事紛至遝來,底色赤紅如海。

最後的最後,種種紛繁又可怖的意象,仍是收束於墓園中的那塊碑。

墓前清寂,寒蘭盛開。

虞嬋還不記事的時候,母親就抑鬱而終。

初遇時,喻承澤曾給她造了一場全天下最美的夢。

夢醒時分黑白倒轉,萬事成空。

虛無的愛情化作水光裡的泡影,影迷和粉絲成組織的大肆恐嚇讓她無處容身。

後來,虞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長大。

五歲時,她拿著喻承澤扔給她的卡,自己去超市買洗浴用品。

小小的虞嬋站在一排莓果香型的沐浴露前,怔怔地挪不動腿。嬰孩時期的回憶烙印進嗅覺,強烈又親切的懷念感撲麵而來。

很久以後她才聽喻承澤的經紀人韓月提了一句,說虞石蘭生前,很喜歡吃草莓和覆盆子。

夢境走到尾聲,模糊得看不清麵容的女人愈行愈遠,隻留下一個鬱鬱寡歡的背影。

五歲的虞嬋怯怯地伸出手,去扯她的衣角。

抬手時,空氣蕩起水圈般的波紋,將那煙霧般的背影打散了。

星月下,一抹水光凝在虞嬋的眼睫上。

夢境到此本該結束。

可風向忽地一變,陰翳刹那間散儘。

長空清澈如璧,日光淺金,鳳凰花灼灼盛開。

金輝在身上淋下溫潤的暖。

一個身影朝她走來。

虞嬋睜開雙眼。

碧眸金發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給她蓋上毛毯。

他身披星辰明月,夜色流光在鎖骨上泛起微芒。清俊無雙的混血容顏,與她近在呼吸之間。

-

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他眉眼依舊,身上也還穿著那件開著紐扣的白襯衫。

可整個人神采煥然一變,看起來顯得年紀更輕幾歲,將襯衫穿得拘謹而青澀,碧瞳間清輝粼粼,溢出藏不住的鬱鬱寡歡。

乍見季澹的歡喜被略微衝淡。

不過虞嬋對這種陌生的違和感並不意外。

看起來像是季影帝發動了被動技能:整容式演技。

她裹著毛毯站起來:“你醒啦?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

季澹連語調都略微變了變,不同於之前成熟又沉穩的男性聲線,多出幾分青澀的少年氣。

虞嬋覺得稀奇,湊近他的臉,故意做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來。

“是不是又沒有好好休息,剛才偷偷看了劇本?”

季澹搖搖頭:“沒有。”

星辰月色一片通明,他的眉眼卻越來越暗。

“隻是做了個夢。”

“夢裡我是夏寒。”

虞嬋看著麵前的他,陷入短暫恍惚。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他和自己腦海裡那張夏寒的臉慢慢重疊。

襯衫純白,身形單薄。神色清澈脆弱,眼瞳宛若林中鹿。

揮之不去的抑鬱感,如影隨形地附上他的靈魂。

“出不了戲嗎?”

“好像是。”

他露出一個介於季澹和夏寒之間的笑容,眸間沉著淡淡迷惘。

“在確定接一個角色之後,一直到殺青之前,時不時地就會這樣。”

“不過之前一直一個人住,沒幾個人發現,我自己也不太在意。”

沒幾個人發現?

老粉都知道你日常沉迷角色無法自拔。

月色如水,照亮他寂寥的笑意,像一個質感高級的電影特寫。

可那笑容看在眼中,卻比眼淚更讓人心如刀絞。

歐珀也看出主人的落寞,喵嗚一聲,蹭蹭他的褲腿,伸爪要他抱。

季澹卻沒動,勉力揚了揚唇角。

“暫時沒什麼心情。”

這可是你特意定製表情包的愛貓。

貓奴沒有心情抱貓,出大問題。

虞嬋擔憂地看著他側臉:“你臉色不好。”

她轉身帶他進屋。

“夏寒是抑鬱症患者,還是儘量彆入戲太深,萬一被抑鬱情緒過度影響,就很難恢複了。”

對她來說,抑鬱兩個字,無異於洪水猛獸。

母親抑鬱而終,幼時的她也差一點步上這後塵。

季澹將劇本印了三份,放在臥室、進門處的會客廳,還有書房。

虞嬋點亮會客廳的燈,拿起劇本:“夢到了哪一段?我陪你對個戲。”

陷在一種情緒裡,有時候,就像大腦裡有首歌一直在單曲循環。

解決單曲循環的辦法,是把歌完完整整地回想一遍。

得給大腦一個結果,思緒才能停止逡巡不前。

季澹很快明白她的用意,答道:“和陸蔓決裂。”

虞嬋輕車熟路地翻到劇本前段。

雖說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劇本的大體結構幾乎沒怎麼變。

都不用細看劇本,陸蔓的幾句經典台詞,她至今仍能脫口而出。

不是因為演戲天賦,而是感同身受。

陸蔓和她有點像。

母親早逝,父親家暴。窩囊無能的男人把所有生活中受到的憤懣怨氣,都一股腦地發泄在這個女孩身上。

還美其名曰“教育子女”,大言不慚地為自己托辭。

十七歲的陸蔓也不成熟,性格倔強且冰冷。

她父親年複一年地刺傷她,於是她縮進自保的硬殼,隔斷自身情感,報複般地去刺傷身邊的其他人。

劇本前期是夏寒的校園故事,陸蔓是個分量不輕的配角。

這時,夏寒的抑鬱程度還不算太深。

陸蔓氣質清冷,成績優異。對高中時期的夏寒而言,是始終令他心懷憧憬的高嶺之花。

和陸蔓的決裂,是他情緒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我不需要比我軟弱的人施舍幫助,更不需要你大言不慚的救贖。”

“沉浸在救世主的幻想裡,真就那麼幸福麼?”

“少來可憐我。你懂什麼?”

虞嬋喃喃地念著台詞。

這一幕發生在陸蔓的家裡。

她父親才離家不久,夏寒偷偷來找她。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夏寒一定不會在那個瞬間踏進陸蔓的家門。

屋子裡一片狼藉,塑料凳和玻璃櫃門都被打碎。

陸蔓白淨的校服外套上掛著幾個臟兮兮的鞋印,身旁散落著不同的男式鞋。

酒瓶渣碎了一地,細小的玻璃片劃破她的膝蓋,白皙的皮膚往外滲著血。

少女的尊嚴和羞慚的遮掩也破碎一地。

她不敢看那個少年,怕他失望,更怕被他瞧不起。慌亂之下口不擇言。

“我恨你,夏寒。”

她親口給兩個人的關係劃上句點。

虞嬋默不作聲地看著劇本,一邊順台詞,一邊有意識地調動自己以往類似的情緒。

這種失望,這種羞憤,以及對那些冠冕堂皇粉飾懦弱的“大人”們的厭憎,她都十分熟悉。

於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回憶。

儘管她深知,這些回憶,隻會讓她痛苦萬分。

她的世界裡有道牆,以十五歲分界。

牆的這邊是星光璀璨的舞台,誌同道合的舞者同伴,明亮又美好的藝術理想。

她在光芒裡儘情地舒展肢體,永不疲倦地一直舞蹈下去。

牆的那邊是漆黑的魑魅魍魎。喻承澤冷漠且虛偽的表情,汙濁的氣味,不堪入耳的聲音。

那是另一種形式的精神暴力。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配當父親。

她用了很多年,才築起這道堅固難摧的高牆,將吞吃美好的妖魔關在籠子裡,給這世上純粹的光明留出一點餘地。

可現在,為了入戲,她要短暫地打碎這麵牆。

驟然間,汙濁猙獰的回憶如黑色潮水般衝潰堤壩,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吞沒。

頭腦變得一片空白,身體微微發起抖,呼吸起伏不定,痛苦得像在親手解.剖自己。

腦海裡緊急閃爍起紅光,隻寫著大大的兩個字:逃離。

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典型症狀。

不。

我不逃。

你奈何不了我。

虞嬋竭力忍住身體的戰栗,抿起微微發白的嘴唇。

她的思緒穿過泥濘般的沼澤,撥開陰霾大作的黑霧,一把握住了陸蔓的靈魂。

-

再睜開雙眼時,她已經變成荊棘般的少女陸蔓。

剛剛經曆過一場狼狽不堪的暴力浩劫,她又恨,又不甘心,將所有的脆弱和創傷都深藏於眼底。

對戲開始。

“你沒事吧?”

第一句是夏寒的台詞。

他從門外衝進來,發現空蕩蕩的房間裡隻有陸蔓,這才扔下手裡的網球拍,跑到她麵前,心疼地看著她的傷口。

“陸叔叔也太過分了。你家藥箱在哪?”

少女卻答非所問,目光垂向一邊,絲毫不看向夏寒。

很久以後夏寒才明白,那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自卑。

“不用你管。你來乾什麼?”

陸蔓低垂的黑眸滿是戾氣,昔日的清冷澄澈都被那茫茫無際的恨意遮住,看不見一點溫度。

“你來看我的笑話?”

滿腔熱血的少年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夏寒本想安慰她,卻被這句冷冰冰的台詞懟得有些無措。

他看著陸蔓低垂的眼睫,聲音有點啞。

“我來幫你。”

“我不需要比我軟弱的人施舍幫助。”

陸蔓的靈魂浮在表麵,虞嬋流暢地說著台詞。

可才說了個開頭,意識裡忽然浮現出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溫柔而堅定:

不。不對。

一邊是喻承澤和陸蔓父親的雙重童年陰影,另一邊,具有自毀傾向的陸蔓靈魂也在頻頻加以阻撓。

在紛亂的內心世界裡,虞嬋勉力思考著。

不對,不該這麼演下去。

這是夏寒的人生劇本。

而季澹所需要的,不是這個。

才想起季澹的名字,腦海中那些紛亂的思緒,忽然全都安靜下來。

偏激又陰鷙的種種陰霾,都被淺金色的光芒刺破,消失殆儘。

眼前是清潭暖樹,盛開著灼灼鳳凰花。

虞嬋看著那頹喪低垂的金發,溫柔之意絲絲染上黑眸。

陸蔓傷害了夏寒。

可虞嬋想要保護季澹。

“我不需要比我軟弱的人施舍幫助。”

頓了頓,她才接著剛才這句話,繼續說道:

“可你和彆人不一樣。你帶著滿身光芒而來,比我能想象到的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還要美好得多。”

聽見這句和劇本上完全不同的台詞,夏寒訝然,垂眸看向她。

他依未從戲中抽離,眸間還翻湧著迷惘的少年氣。

虞嬋笑意瀲灩,如朝露玫瑰。

她放下手中的劇本,身體前傾,指尖觸上他溫熱的後頸。

長夜已儘,天光破曉,掀起一縷灰蒙蒙的青。

她一鼓作氣地往前,鬢發掠過他的臉頰,將頭埋進他肩窩裡。

清冽的薄荷香環著鼻翼,金發垂在麵頰上,微微發著癢。

她將傷人的台詞一句句改掉。

“謝謝你無條件地愛護我。”

“謝謝你珍惜我的一切。”

打開的劇本靜靜躺在桌上,印著這場戲的結尾。

[陸蔓冷聲道:“我恨你。夏寒。”]

虞嬋柔軟的唇際貼上那副微涼的耳廓,與他耳鬢廝磨,輕喚他的名字。

“我愛你。季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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