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絲不苟地擺著四套餐具,其中一套是公筷。這是身為醫生的季書丞一向的習慣。
“我從國外買了皇家舞團刻印的CD,虞小姐的芭蕾舞跳得很好。”
似乎是知道兒子並不會理會自己,季書丞和虞嬋寒暄。
“謝謝您的誇獎,我學芭蕾的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勤能補拙嘛。”虞嬋笑盈盈地回答。
很奇怪。按理說坐在一起吃飯,又是已經算半個家人的關係,距離應該更近才對。
可虞嬋卻覺得,今天的季書丞,遠遠不如上次見到的季書丞那麼和善、好相處。
“虞小姐太謙虛了。”季書丞微微露出笑意,“說起來,咱們還曾經見過一麵,也算是巧。”
他生硬地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拿起飯桌中央的公筷,夾了一筷子紅燒肉,半站起身,放入虞嬋碗裡。
虞嬋不怎麼吃肥肉,但她道謝後,就將這些肉全都吃完了。
“Reeve當演員這些年,我總擔心他沾染這個圈子的浮躁和汙濁氣,甚至染上一些荒唐事,辜負彆人家的女兒,所以一直不讚成他的這份工作。”
“但Reeve確實用行動向我,還有他媽媽表明了,他是個好孩子。”
季書丞喝了幾口茶,沉默了陣,叫來管家把茶換成酒。
聽到這個囑咐時,一直低頭不語,絕不和季書丞有眼神交流的季澹,終於抬起頭,略帶訝色地瞥了他一眼。
茶杯換成酒杯,殷紅如赤霞的紅酒泛著迷離的光彩。季書丞抿了一口,朝著虞嬋舉起酒杯。
“你更是個好孩子。義演的事情、基金會的事情,還有你的那個公益機構……叫樓心月,對吧?我都了解了一遍,越了解,越覺得非常偉大。Reeve和你在一起,說實話,我感覺他有點高攀了。”
虞嬋哪想到季書丞會這麼說,臉都有點紅,趕緊站起身連連自謙。結果餘光就看見季澹長眉一挑,露出了進門以來,給季書丞的唯一一個好臉色。
頗有幾分遇到知音的欣慰感。
虞嬋:……
這飯越往下吃,虞嬋越明白一件事。
季書丞隻知道怎麼麵對病人和學生,不知道怎麼麵對兒子,和兒子的女朋友。
在他心裡,也真的是病人第一,學生第二,家人第三。
隻有一個例外。一個至高無上的例外。
Estel就是那個例外。
吃過了飯,季澹一個人去露台賞月,虞嬋陪著季書丞在樓下說話。
季書丞不常喝酒,上頭得厲害,麵色有點紅,話也多了幾句,聊起季澹小時候的事情。
“他四歲就被星探挖掘,叫去片場拍戲,我那時很不理解這個行當……明明自己沒儘到多少為人父的責任,還經常說教他。現在想想,真是後悔。”
“他十三歲那年,有一次叫我去片場探班,我沒去。後來又過了三天,我才在網上看見,劇組給他辦了個生日會。”
季書丞說著,又開了一瓶紅酒。虞嬋在一旁靜靜聽著。
“他長得很像他母親。Estel走得早,我一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連帶著看見他,心裡也難受得跟刀紮一樣。”
“所以我離開了Estel的故鄉,回國來,一切從頭開始,忙得沒空睡覺沒空吃飯,更是無暇顧及他。”
“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就變成了今天這樣。”
“我當這個兒子不存在,他也不得不,當自己沒有過我這個父親。”
月上梢頭,虞嬋披了件外套走上露台,給季澹也帶了件厚衣服。
季澹背對著她,微微仰頭看向無邊月色,背影顯得孤清。
虞嬋微微踮起腳,將衣服披上他肩頭。
就在此時,季澹忽然轉過身,一把抱住了她。
他側臉貼著她的頭發,金白色的月華映亮眼眸,眸間儘是失落和寂寥。
“我和季伯父聊了很多話。”
虞嬋輕撫他的後背。
“嗯。”
季澹淡淡地應了聲。
虞嬋斟酌著措辭,緩緩開口。
“……他說,覺得很對不起你,希望你能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
這句話一落地,似乎連時間都變得靜止。季澹沒接話,空氣像是結了一層黏膩的膠,停止了流動。
良久,他才悶聲道:“如果我不給呢?”
虞嬋輕輕歎息了聲。
“阿季做什麼決定,我都一定會支持你。”
“隻是,在聽季伯父說話時,我忽然想到,萬一有一天,我也失去了你……”
“失去”兩個字才出口,虞嬋的聲線登時變得顫抖起來。
她將頭埋入季澹溫熱的肩膀,深呼吸了一下,才有勇氣繼續道:“我不敢想象,真到那時候,我會有多痛苦。”
“我可能整個人都會被打碎、被擊潰,變得不再是我。”
“我可能再也沒有能力跳舞,沒有能力演戲,沒有能力……履行一切我本該履行的職責。”
季澹沒有說話。
虞嬋也沒有再作聲,兩個人就這樣,在中秋節這片皎然又圓滿的月色下,久久地擁抱著。
又過了許久,虞嬋耳邊,才響起他低啞的聲音。
“我好像……”
“有一點能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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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而綺麗的月色,不止籠罩在臨江公館的上空,也一視同仁地,流淌進了喻承澤所在醫院的窗戶裡。
下一秒,“唰”的一聲,護理人員將窗簾拉了個嚴嚴實實。
他歎了口氣,蹲下身將毛巾浸濕,開始為喻承澤擦身。
過了會,忽然響起“咚咚”的敲門聲。
護理嚇了一跳,抬頭便看見一個女孩正拎著飯盒站在門口。
見到他時,女孩喜不自勝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我等不及你下班,早早來找你啦。”
護理心頭一暖,無奈又幸福地笑了笑。
但緊接著,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站起身往門外走去,想用自己的身軀堵住她的眼睛:“你彆進來了,這兒惡心。”
“什麼惡心?”女孩疑惑地踮腳朝裡望,“難道你又在洗便盆?”
“不是不是。”
護理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
“是裡麵躺著的人惡心。”
“你知道這住的是誰嗎?是喻承澤。”
聽見這個名字,女孩五官都擠在一起,發出將要嘔吐的聲音:“天哪,真是比便盆還惡心,我快吐了。”
“所以啊,你先在樓下等我一會,我下班了就陪你回家……”
護理邊說邊帶上門,送女孩朝樓下走去。
夜色漸沉,通明皎然的月色普照大地,卻唯獨照不進這間病房。
隻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氣味,濃黑如墨地在房間裡飄來蕩去,像一曲不吉的挽歌。
“叮鈴鈴——”
霎時間,警鈴大作,突如其來地劃破了夜的寧靜。
可是,等值班的醫護衝進病房時,已經太晚了。
病床旁的心電圖成為一條直線,“嘟——”的長音無情地持續著,昭示著病人的死亡。
喻承澤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的手裡,捏著自己拔下的呼吸機。
作者有話要說:“愛比恨意更有力量”摘自網絡~暫時沒找到出處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