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了……嗎?
商挽琴略吃了一驚,卻又冒出一個想法:對了,喬逢雪是會這樣,以前他就容易這樣。她是說,記憶中,他隻在彆人麵前清冷溫柔,在她麵前卻陰鬱又尖銳。這次重逢,他再沒露出冷漠的一麵,她還以為是因為過去的畢竟過去,他們都成熟了、從容了。
但此時此刻,他的背影和數年前的人影重疊,將她也拽進回憶。
“呃,那個,喬逢雪,嗯嗯嗯……”商挽琴突然開啟了舊日的安撫模式,試圖安撫那個一動不動、背影沉默如冰的青年。
不過,她似乎多慮了。
“沒關係,是我自己沒注意。”
喬逢雪說。他背對她,語氣平和,還帶一點笑意,聽不出一點不快。但他也仍未轉身,反而舉起那隻香水瓶,仔仔細細地看。接著,他抬起頭,伸手翻了翻櫃子裡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久久地注視著。
商挽琴起先不明白他在看什麼,迷惑片刻之後,她才反應過來:他肯定是在看那堆男士用品。那些男士香水、男士腰帶、畫筆和顏料……多得不得了。
她決心離開李憑風的時候,把所有她能找到的禮物全部拿走了,不管用過的還是沒用過的,能拿的她都拿了。這些禮物她曾送得滿心歡喜,也盼著那個人喜歡,而當真相摔在她臉上如一記響亮的耳光,她才恍然大悟,所有這些自以為的真心,都隻是那個人眼中的笑料。可是憑什麼?他不珍惜,她可以自己珍惜。她都拿走了。
這些東西占據了行李箱大半,在醫院狹小的衣櫃裡格格不入。她幾乎要忘記它們的存在,可現在它們齊齊湧出,真像提醒說:你看,我們是你付出的具象,我們真的很多餘——你的付出真的很多餘。
商挽琴張著口,一時也忘了說話,好一會兒,她才記得放下手,擠出兩聲勉強的笑,說:“那些都是垃圾,我忘了丟,你可以幫我扔掉。”
“扔掉?為什麼?”
喬逢雪回答得極快。他回過頭,果然在微笑。他笑時雙眼更明亮,亮得像星星,也像兩點火焰,像陽光倏然照亮雪山,冷熱難分。
“我回國不久,家裡還缺東西。我看這些都用得上,你如果不要,可以給我嗎?”他凝視著她,語氣誠懇溫柔,挑不出一絲差錯。
然而,商挽琴繃緊心弦。她熟悉喬逢雪這個表情。從重逢到現在,她看見的都是不熟悉的喬逢雪,她將之歸因為成熟和成長,順理成章地將喬逢雪當成了“有點熟悉的陌生人”。
可現在她意識到,她認識的那個喬逢雪,那個二十歲的喬逢雪,那個會陰鬱會尖銳會憤怒,會用鬼火一般的眼神死死盯著她的喬逢雪,也許從未離開。他隻是藏進了對麵那具軀殼,藏進了清淡溫和的殼子裡,藏進了那段距離感裡;可他一直都在。
喉頭無意識滾動一下。短暫的時刻裡,商挽琴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感受到了什麼。
“……彆人用過的東西,送給你不太好。”她聽見自己說,“出院之後,我買新的給你,正好也謝謝你。”
“禮物?我會接受。”青年仍舊那麼微笑著,仍舊那麼溫和,“不過這些我也要,應個急,我不挑。”
商挽琴望著他,目光慢慢轉向衣櫃。她看著那堆曾經的禮物,看著往昔的回憶,看了好一會兒,倏然失笑。什麼啊,說著斷了斷了,忘了忘了,算了算了,真正要斬斷最後一絲聯係的時候,不還是猶豫了嗎?那一絲心痛不舍,一定來自軟弱吧。
“好,你拿走吧。”她花了一點力氣,轉開頭,“送給你,不用謝。”
她沒再看那堆舊物,也沒再看喬逢雪,隻聽見一係列收拾東西的聲音。帶她去檢查的人怎麼還沒來?真慢。她在心裡抱怨,還有那每天都落不下的雨,也真慢。到底什麼時候放晴啊,真想有個時間加速器,嗖一下就過去了。
不過,這麼說起來……
她認識喬逢雪的那個暑假,倒是每天陽光燦爛,一絲陰雲都沒有呢。
——21床?21床在不在?
終於叫她了。
所有思緒倏然斷裂,隱約的記憶也驟然褪色。商挽琴從床上一蹦而起,大聲回應:“21床在!”
她低頭找鞋,肩上忽然一沉。一件外套披落下來,還帶一絲餘溫。
“外麵涼,披上吧。”他的聲音在邊上響起,沉穩又清冷,也正因清冷,才容易讓人忽視他過分挨近的距離。
商挽琴往旁邊挪了兩步,這才抬頭笑道:“好,謝謝你!我們走吧!”
她率先邁步。
青年慢了一拍才跟上。他神情平淡,隻有左手手指略一躊躇,更加緊地攢成拳。在他掌心,藏著一樣物品,那是剛才從她衣櫃裡發現的事物:一枚戒指。
一枚男戒。戒環內部刻著一行字母:Always for you.
他一直望著她的背影,就好像很久以前,他坐在窗邊,一眨不眨地看她離去。那時她也如此,步伐輕快,長發在腦後一搖一擺。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她會忽然轉過身,燦爛地笑著,用力朝他揮手,而他總是扭開頭,裝作看不見,裝作不在意。現在他想要回應了,她卻已經很久沒再回頭看她了。
他微微而笑。他仿佛生來就具備這樣的習慣,每當難過的時候,就露出微笑。
他微笑著,想:真後悔啊。
過去五年,每一天都這麼想。
——真後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