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海,我們今年就先去大溪地。私人島嶼,不會被任何人打擾,你想工作還是想去潛水,怎麼樣都可以。”
“對了,你不是還想嘗試徒步露營?我看好了好幾條徒步路線,國內外都有,我們可以挨著去。”
“你喜歡花,我能讓你一年四季都在花海包圍中度過。你喜歡哪個遊戲製作人,明天我就能讓他來一起吃晚飯。”
“我們……”
商挽琴沒有打斷他。她安靜地聽著,過了會兒站起身,走向前台。他的聲音自然停下,等她端了兩杯飲料回來,他就繼續開始說。
抹茶牛奶給她,特調美式給他。商挽琴捧著牛奶喝了一口,仍舊安靜。她並沒有聽得很認真,反而趁此機會仔仔細細觀察他。啊,他的頭發是天然的冷棕色,眼睛卻很黑;眉眼和鼻梁都比一般亞洲人立體,眼窩也略深,麵部卻平滑乾淨,所以她沒想到他可能是混血。他被雨淋濕,原本蓬鬆的發絲全都耷拉下來,緊貼著頭和臉,是狼狽的,卻也更襯出他容貌的精致。
這本該是她很熟悉的人。她熟悉他皮膚的溫度,熟悉骨骼的形狀,熟悉他呼吸的頻率,熟悉擁抱時的安心感。眼睛能看見,伸手能觸碰,她以為這就是真實,所以她也交付真實的情感。可現在她明白,眼睛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伸手碰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從頭到尾,隻有她自己是真的。
她想著想著,突然笑出一聲。她是真的覺得有點好笑,是好玩的那種好笑,笑完她就意識到不對,趕緊收聲。
那是很輕微、很倉促的一聲笑,卻像按下什麼開關;李憑風的滔滔不絕,突兀地停下了
() 。
短暫的對視後,商挽琴恍然,就說:“不好意思。()”
李憑風看著她,笑容一點點落下。他終於安靜下來,維持著身體前傾的姿態,隻有呼吸起伏。
音音,你在笑什麼?⑼()_[(()”他聲音變得很輕,像漂浮在空氣裡。
商挽琴也看著他。她不想說謊,就回答:“我隻是笑,原來你是個陌生人。”
“……陌生?”他有些茫然地重複。
“就是說,我從沒真正認識過你。”商挽琴平靜道,“你究竟來自哪裡,你究竟性格如何、想要什麼、為何在此,我統統不知道。甚至你是不是真的叫‘李憑風’,我也不知道。”
她又笑了一下,垂下眼,看著手裡的抹茶牛奶。抹茶粉浮在液體最上方,顯得臟臟的,一點都不好看。小時候她看動畫,裡麵的抹茶牛奶都很均勻、很光滑,綠得很好看,導致她曾懷有極大憧憬,結果第一次見到現實裡調製的抹茶牛奶時,她大失所望。可也許世界就是如此,真實的事物總是不完美,但至少好喝。
“……我當然叫李憑風。”他勉強笑了一下。
“是嗎?我不知道。”商挽琴抬起眼,目光平靜。“我隻知道,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畫家。他叫李憑風,他比我大六歲,他來自我從沒去過的小地方。他沒什麼錢,租住在破舊的房子裡,連二手的大眾都要攢很久的錢才買得起,還會為了畫畫的耗材而犯愁。”
“可他人很漂亮,畫畫也很漂亮。他沒錢隻是因為他醉心藝術、心高氣傲,不願意向現實低頭。”
“他性格固執,自我中心還以為隻要保持笑容就不會被彆人識破,但他也有很可愛的一麵:他會拎著棒球棍為一隻小貓仗義出手,會給我熬薑糖水,會說很多甜言蜜語、哄人開心,還會把頭埋在我肩頭撒嬌。”
“彆人都說他吃軟飯,罵我戀愛腦,說女人不該養男人,可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喜歡一個人就是要付出,我喜歡他,我就願意為他付出。我願意他一輩子都心高氣傲,願意縱容他自以為是的性格,願意一次又一次原諒他。”
“我養著他嗎?我真的不覺得。我們明明是在相互付出。他也在陪伴我、支持我,還教我畫畫。我做的第一款正式遊戲,他是我的主美;我每一次發的視頻,他都會認真看,還偷偷留言,還偷偷給我充電,卻以為我不知道。”
“錢算什麼?我能掙多少就願意給他花多少,就像他對我的付出也從沒換算成物質。不然的話,難道遊戲收入我不該分他一半?光是這些就能抵銷我四年的戀愛開支。”
“我不在乎我給他花了多少錢,或者他的付出換算成金錢價值多少。因為我談的是戀愛,不是生意,所以——錢算什麼?”
她以為自己會落淚,至少哽咽。就像此前她和好友通話,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泣;百般的柔腸被百般的情緒攪動,無儘的怨恨裡又終究摻雜了一點留戀和愛意。
可此時此刻,在咖啡廳的角落裡,她說起這些真心,卻始終平靜,隻有一點唏噓。
() 她甚至對李憑風笑了笑。
“可是李憑風,你現在坐在這裡,字字句句談的都是錢。你騙了我,就想拿錢補償我,甚至沒有一個字的道歉。而你之所以會這麼騙我,是不是也為了錢?”
“可我要的從不是錢。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從沒真正認識過你。我確實曾經愛過那個人,愛過你用謊言虛構出的人,可我從沒愛過你。”
“所以,算了吧,彆再來找我了。”
……她在說什麼?
李憑風想:他的音音在說什麼?
不,不重要。沒關係。現在隻有一件事重要,就是讓她留下。
於是李憑風的唇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同時眯起眼睛,本能地想要笑。他應該笑,應該說些什麼話,無論什麼話,隻要能夠挽回局麵。
不是哦,音音,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下意識想這麼說。
他下意識想否認她的話,否認一切指控。他習慣了謊言,知道謊言最安全、最有利於他。他應該否認,他想,他可以編出好幾個順理成章的借口,來解釋他的行為自有苦衷,和錢沒有半點關係。他一定說得出,而且說得很自然。他就是這樣的人,說謊如呼吸,很多時候甚至騙了自己。
可在這一瞬間裡。在這個他最應該說謊、最需要說謊的瞬間裡,他看著那雙眼睛,看著那雙從來真誠、從無虛假,愛也真誠、憤怒也真誠、失望也真誠的眼睛,他忽然說不出一個字。他應該說些什麼的,至少說些真話吧,至少告訴她,她剛才描述的人並不完全是假吧?可他仍然說不出。
習慣了說謊的人,習慣一切都是虛假的人,到了關鍵時刻,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表達真實的能力——他甚至失去了辨彆真實的能力。
比如,他現在心中湧動的巨大的痛苦、蒼茫的悔意,到底是真的,還是又一次騙過自己的做戲?他對她到底抱有什麼樣的感情,在一切的最初,他明明隻是百無聊賴,隨意開始了一場手邊的遊戲,不是這樣嗎?
為什麼他要坐在這裡,為什麼總是他一次又一次挽留,為什麼他要苦苦追著她、求她回頭?
也許她說得對,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謊言。她口中的李憑風是假,他心臟每次鼓動所爆發的尖銳的疼痛是假,而他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隻是因為他這一回入戲太深,騙得自己也忘了真假。
李憑風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就隻是坐在那裡。
他一直沒動,哪怕她起身離去也沒動。他甚至忘了去看她的背影,而等他終於想起,抬頭看向窗外,目之所及已隻餘茫茫的雨和茫茫的人海。他找不到她了。
——他找不到她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猛地起身,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自有記憶以來,他曾如此恐慌過嗎?或許曾有。可自從他學會生活在虛假的城堡中,他就如此安全,再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這樣的……就像嬰兒被赤身裸體扔到荒野中,任由真實的強風和暴雨摧折的無助感。
他茫然地站著,緩緩眨著眼睛。他無意識拿起手機,點開通訊軟件,卻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她?她早就拉黑了他。其他人?可他找其他人乾什麼?他難道還能找誰傾訴,甚至找誰求助嗎?
過去他是怎麼辦的?在遇見她之前,在可以不假思索地點開和她的消息框之前,在可以無論什麼事都和她撒嬌之前,他都是怎麼辦的?
他深深地呼吸著,頭一次感受到呼吸如此艱難。
最終,他點開了一個還算熟悉的名稱。
【Null:我承認,我是玩脫了】
【Null:她不要我了】
他艱難地打出這句話,甚至反反複複刪除了很多遍,才終於發出。發出後,他盯著屏幕上這句話,盯了很久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他了。
她不要了。
好一會兒,他挪動拇指,抹掉屏幕上礙事的水漬,輸入了下一句話。
【Null: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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