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梨很驚訝,沒想到陸決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滿。
儘常真人除了古板毒舌了一點,在這個時代,應該已經算是很稱職的丈夫了。
作為父親,儘常真人肯定缺乏一些現代教育常識。
這是時代所限,在慕梨看來,主要責任應該歸於大環境,畢竟儘常真人的養育者肯定也這麼教育他,甚至更加苛刻。
且沒有人嘗試糾正過他,甚至大家都發自內心地認同他的教育方式,不知不覺中強化了他這種“嚴父”的教育觀念。
而作為丈夫,以慕梨聽幾位師兄平時的調侃,以及那次壽宴上,儘常真人在看見妻子後的態度,大體推斷出他應該是個很在意妻子的丈夫。
如果與她想象中一致,這種男人,哪怕是放到慕梨那個時代,都已經算是不錯的丈夫了——
身居高位,長相英俊,專一脾氣好,願意對妻子妥協……
這在慕梨眼裡已經算是八十分了,比起她那個渣爹簡直是仙爹。
所以,是內部出了什麼問題?
慕梨想了想,謹慎地詢問:“難道儘常真人私下裡會傷害洛閣主嗎?我還真看不出來他老人家是那樣的人。”
陸決搖搖頭,淡淡道:“不,他私下和人前並無差彆。”
慕梨:“……”
大反派該不會是在跟她凡爾賽吧?
“那……”慕梨坦白:“我感覺儘常師尊對妻子還挺好的呀?”
“嗯。”陸決沒有解釋,直起身:“我回去了。”
“等一下!”慕梨叫住他:“陸師兄,我不是在否認你對你爹的評價,我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認為他在傷害你娘。”
陸決側頭看她,“這都是我的胡思亂想,你的想法才是對的,所有人都很怕我爹,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愛妻子。”
慕梨上前一步走到他跟前,仰頭注視他:“所有人卻不包括你,作為從出生就看著他們夫妻相處至今的人,陸師兄究竟以什麼依據判斷儘常師尊會傷害洛閣主呢?”
陸決退後一步,彆過頭回避對此事的談論:“這或許是我對我爹的私怨引發的胡思亂想,用不著理會我。”
“不。”慕梨仰頭盯著大反派:“把心裡想的說出來不是丟人的事。可能你爹對你的教導會讓你感到很多念頭見不得人,但任何人內心真正的想法都應該被尊重。你爹可以不理解你,但他沒資格斷定你的某些想法就是錯誤的、丟人的。你可以不再尋求他的認同,但不能放棄所有人,或許可以嘗試跟朋友吐露心聲,遲早會遇到一個能理解你的人,而不是照著你爹的要求,用條條框框把自己打造成他想要的樣子。”
陸決愣住了,垂眸注視著小師妹略帶稚氣的麵容。
那種錯亂感又出現了。
慕梨有時候會給他一種超越她年齡的沉穩篤定,讓他以為一切儘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不久後他總會發現,她這種自信是建立在對他人的信任之上。
這就好像她並不是用自身力量去改變一切的走向,而是引導他人覺醒自身的力量,而後自己決定方向,而她隻負責理清真相、給予信任和鼓勵。
這太古怪了。
陸決幾乎沒被這麼對待過,因為“年少有為天賦異稟”,年幼時就離開了同齡人的環境。
與他共事的周圍人實際上都把他當成小孩子,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感受,除了在作戰方略上願意聽從他的建議之外,大家都希望他隻要聽話地乖乖完成任務就好。
有一瞬間陸決隱約意識到,慕梨之所以能在那頭虎妖手下脫身,或者之所以能在祭月之夜毫發無損地幫他熬過月食,依仗的並非對方的良心。
她的力量來源於激發對方內心的意誌與判斷,而她的篤定來自她堅定地相信自己的能力以及對他人的清晰了解。
這並不是賭運氣。
這小師妹比他想象中複雜很多。
強大的修士都是靠自己的力量掌控一切。
而這個滑頭小師妹卻以某種陸決不熟悉的方式掌控事物的方向。
慕梨手心有點出汗,未來魔尊那雙微透著暗紅的剔透雙瞳從未如此刻這般專注地凝視她。
她看過原著,這家夥智商高得不可思議,即便剛過完十七歲生日也不可小覷。
慕梨此刻感覺自己已經被他的目光拆開揉碎,一覽無餘了。
她原本是打算扮豬吃老虎,儘量讓淩雲峰的人認為她沒有威脅。
或許她不該跟大反派深入地談論這些事。
慕梨低下頭,扒拉自己的手指甲,“我隻是覺得陸師兄是很厲害的人,陸師兄的任何判斷都不該是胡思亂想。”她小聲說。
她聽見頭頂傳來陸決深吸一口氣的沉重聲響。
這感覺就像是一頭極危險的野獸在判斷她是不是威脅,要不要順手拍死以絕後患。
他或許會警告她,不要再揣摩探究他的想法了。
那樣的話她打算假裝聽不懂,否認自己有這樣的打算。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傷害,”他終於悶聲開口,卻不是回避或反擊。
第一次,他順從了她的引導,低聲解釋:“我覺得我爹不尊重我娘,在他眼裡淩雲峰的大小事務都高於家裡的瑣事,出山降妖伏魔守護蒼生是修道者的職責,這一點我爹娘想法一致,但……”
因為沒有對任何人說出這些感受,陸決需要思索如何清晰地解釋,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很多事不是非他不可,他明明可以交給衛峰堂下的閣主、司君和牧史,但他偏要親力親為。而每次我娘提出什麼請求,他那種左右為難,最終擺出一副‘誰讓你是阿凝呢那就再讓你任性一回吧’的樣子……很討厭,但我娘很開心,她好像也認為隨便什麼堂內破事都比她的需要重要得多。”
陸決忽然笑起來,是那種絕望的苦笑,他自嘲似的搖搖頭,後退兩步,說:“隻有我愛琢磨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爹和我娘大部分時間都很正常,隻有我不正常。說實話我不覺得堂內甚至淩雲峰內的任何事都理所應當擺在我娘之上,那些閣主司君和牧史得承擔起自己的責任,辦砸了差事就自己擔責,沒道理要我來教他們每一步要怎麼走。”
他眼神有點凶地看著慕梨,像是要討回公道:“供奉堂每年支出那麼多靈石金銀養活衛峰堂那群司君牧史,他們的用處總不能隻是定時定點來告訴我爹‘不好了不好了堂主哪裡哪裡又怎麼了’吧?如果他們的職責隻在於傳話,那我們去山下貼一張告示,拿出一個牧史的俸祿,就夠招來一千個村民換掉他們了,省下的錢夠我買一座山的木雕,堆在一起可能比淩雲峰主峰還高,而我爹卻認為揮霍浪費的人是我。”
“哈哈哈!”慕梨一個沒忍住笑噴了:“都什麼時候了陸師兄怎麼還想著省錢買木雕哈哈哈哈哈哈!”
陸決嚴肅的麵容一愣,似乎是沒想到慕梨對於他的胡思亂想會是這個態度。
他神色忽然變得輕鬆起來,扯起嘴角也笑起來,說:“我如果把這個開源節流的妙計告訴供奉堂的無忌真人,他會不會哭著跪下來感謝我指點迷津?”
“哈哈哈哈哈哈哈!”慕梨一手捂住嘴,一手拍了一下大反派胳膊,拍完才後知後覺緊張地抬頭,但大反派這次沒表現出對她失禮觸碰的抗拒。
陸決也在笑,似乎說出心裡的抱怨讓他感覺很輕鬆。
慕梨儘快平靜下來,抿嘴忍住笑意,仰頭看向陸決:“我明白陸師兄的意思了——儘常師尊雖然看似十分關心妻子,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妻子,或是說家人,都排在他的公務之後,說句不好聽的,他或許根本看不起妻子對家裡的付出,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把滿足妻子的合理請求當成了縱容甚至說賞賜?陸師兄心裡是覺得,其實你爹根本看不起你娘,是嗎?”
陸決豎了一下右手食指,慕梨知道這是他肯定對方一語中的的習慣性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