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惶躲開的雪間,一雙冷涔涔的眼睛靜默地垂下。漆黑的傘麵遮擋著路口頂頭暈黃的燈,光芒繞開這男人的兩側,落在滿地的大雪上。
他低著頭望了蕭矜予一眼。
然後,四目交彙。
似乎也沒料到身旁這個長相涼薄的年輕人會正巧抬首看他,兩把傘下,視線在空中焦灼住。宿九州微微挑眉,目光在對方左眉與眼梢間的那顆小痣上落了一秒。
僅是一瞬的對視,兩人一起收回視線。
馬路對麵的信號燈由紅轉綠,蕭矜予抬步踏上斑馬線。身後略靠左的位置傳來哢嚓的踩雪聲,蕭矜予目不斜視,握著傘大步向前。
踏上馬路牙子,他利落地轉身向右。而身後那個腳步聲則轉了彎向左,隨即漸漸走遠。
就這樣直直地向前走了十餘米後,蕭矜予在心裡又默數了三個數,轉過身。
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
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嘴唇,看著男人消失的路口,蕭矜予眯起眼睛,呢喃般的聲音隱沒在漫天大雪裡。
“……是個用戶。”
邏輯鏈與邏輯鏈相互吸引。
這是那位齊思敏小姐告訴他的第二條規則。
蕭矜予不知道是不是中都市一直有那麼多用戶喜歡在街上亂走,隻是他以前不是用戶,無法感應到。光是今天他就見到了四個用戶。
在地鐵站遇到的齊思敏、李小同。
專門上門找他的趙狠。
還有這個邏輯鏈顯眼到幾乎讓人無法忽視的男人。根本不用使用第四視角去看,蕭矜予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極致的壓迫感。
而且這個男人應該也發現他是用戶了,否則不會突然轉頭看他。
這個男人一定是他今天見到的四個用戶中,最強的那個。
這麼強的用戶出現在家附近……
蕭矜予垂著眸子,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中都市今年的第一場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蕭矜予並不知道,在分道的那個路口之後,那個男人拐了個彎,緩步走向長街站地鐵口。
或許是因為下雪,地鐵站的人並不多,稀稀落落的乘客三兩結群地從地鐵口裡走出。
宿九州走到地鐵口的遮雨棚下,關了傘,嘩啦啦地在空中甩了兩下,甩去傘麵上的雪花。接著他走下扶梯。長長的黑傘撐在台階上,像拐杖撐起成年男人大半個身體的重量。
下到地鐵站後,他舉止從容,刷卡進站。
然而再下一層扶梯,走到侯站室後,他並沒有走到排隊的人群後等地鐵進站,而是找到大廳裡最中央的那排塑料座椅。黑傘靠著椅子撐在一旁的地上,他坐上了正中央的椅子。
時間迅速流逝。
地鐵裡的人越來越少。
宿九州很有耐心地單手撐著下巴,靜靜地看一趟趟地鐵駛過。
終於,最後一班地鐵也過站了。地鐵站空無一人,直晃晃的白光撒在泛光的大理石地麵上。
宿九州打了個電話,低沉好聽的聲音響起。
“汙染物004的異常和白院子無關。”
電話裡傳來嘰裡咕嚕的聲音。
“中都市內排查結束的話,嗯……查查外麵幾個汙染區。”拿起黑傘,他站起身,“19區,67區和254區。”
地鐵站的清潔工下到候車廳打掃,似乎沒想到居然還有乘客沒走,掃地阿姨道:“還有五分鐘就關門了,你還不趕快走呢!”
宿九州腳步稍頓,他回首笑了下:“謝謝提醒,很快就走。”
一邊往外走,他一邊和電話裡的人通話。
走出地鐵口時,外麵雪竟然還沒停,宿九州晃了晃傘,忽然漫不經心地問:“今天早上進入白院子邏輯鏈的那個幸存者,覺醒邏輯鏈了?”
電話那頭的王隊長一愣:“你怎麼知道。對,趙狠一個小時前才回來報告,那個中都大學的學生剛覺醒邏輯鏈,好像叫什麼……蕭矜予。目前還不知道他的邏輯鏈是什麼效果,不過趙狠說,他沒察覺到蕭矜予有什麼危險性,可能是個偏輔助類的邏輯鏈。我明天派人去接觸一下。”
蕭矜予。
嚼了嚼這個名字,宿九州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他撐開傘,走進漆黑的雪夜。
***
蕭矜予一夜沒睡。
他沒想到今天會突然降溫,外麵雪下得太大,屋內冷如冰窖。空曠荒涼的房間裡,他搬著一把椅子坐在客廳門口,堵住大門的位置,看著房間裡的媽媽不知疲倦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媽媽歪著腦袋,靠著肩膀,盯著牆壁上的“電視”,看了一整晚。
普通家庭的中年婦女通宵看電視很正常,但如果她看的不是一個紙電視,或許就更加正常了。
隻見發黃掉皮的牆壁上,正貼著一個奇怪蹩腳的紙電視。這是一個在紙上畫的簡陋電視,畫這個電視的人肉眼可見畫技極差,哪怕是兩歲孩子都能看出這是個好笑的紙電視,但是當它貼到牆上後,媽媽很認真地看了一整晚。
蕭矜予就坐在房子裡唯二的家具上。媽媽看電視,他看媽媽。
很明顯,這裡不是他們的家。
這是他樓上的那戶人家。
也可以說,樓上已經沒有人家了,隻有一間空了兩年的空房子。
這個房子的主人前年去世了,沒有後代,房子就這麼荒廢了下來。中都市這樣的空房子很多。A型輻射剛結束的前十年,“輻射後代論”在全球範圍內盛行,很多人認為自己得過輻射病,生了孩子就會傳染給孩子。自己能自愈,孩子未必。所以他們堅持不生孩子。
蕭矜予不知道他樓上這戶為什麼不生孩子,也可能是丁克或者單身主義。總之前年老人家去世的時候他們附近的幾家人幫著給老爺爺送了葬,之後按政府規定這房子劃給政府了,於是就這樣空了下來。
去年樓上這戶房子因為年久失修,導致下雨時連帶著蕭矜予家屋頂漏水。居委會就把樓上的鑰匙給了他們家,方便他家隨時上來查看漏水的情況。
這個房子用來藏媽媽是最好不過的。首先就在樓上,想要查看媽媽的情況非常方便。其次,這房子隔壁連著兩戶都沒住人。聽說一家搬去了海都市,一家搬去了其他區。
媽媽的情況……有點複雜。
齊思敏在介紹邏輯鏈的時候說過,不用形容,任何人都能一眼認出汙染者。再加上昨天在媽媽脖子上看到的那些詭異黑色光點,蕭矜予有九成肯定,媽媽真的成了汙染者。
但是汙染者為什麼必殺,這個問題齊思敏並沒有給出答案。倒是那個鴨舌帽李小同提過一嘴,他曾經見到一個汙染者在尋找獵物。
所以,汙染者極有可能具有攻擊性。
媽媽不具有攻擊性。
蕭矜予不禁回憶起一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和往常的每一個晚上都沒有不同,他上了一天課放學回家,實驗室的學姐送了一包巧克力。蕭矜予從來不喜歡吃甜食,但是媽媽喜歡,加上學姐給實驗室的每個人都送了,蕭矜予就沒拒絕。
他拿著那袋巧克力,推開房門,喊了聲媽媽。
然後,他就看見媽媽歪著腦袋,朝著他咧開了嘴。
……
不再想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蕭矜予仔細分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