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煙雨柳城。
祝燕隱靠在床頭,眼底充滿期待:“依神醫來看,我的武學修為何時才能恢複?”
大夫還沒來得及答話,旁邊站著的人先忍不住了:“二弟你醒醒,我們祝家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
祝燕隱不信:“我現在失憶了,自然由你胡說。”
祝燕暉真的很難想通,為什麼二弟出門踏個青,回來就變成了這樣,按理來說那夥山匪隻是搶走了他的包袱細軟,並沒有拔刀傷人,怎麼就活活嚇傻了呢,不應當啊,這也太丟人了。
祝燕隱:“哥,我沒傻。”
祝燕暉:“不,你傻了。”
否則堂堂祝府二少爺,有名的斯文才子,怎會突然對鐵匠鋪子裡的大寶劍產生興趣,還張口閉口“武學修為”、“收聚神光”。大夫請了一波又一波,卻無一人能治好這失憶亂語的怪病,最後都隻開出一堆溫補養生的藥方,喝得祝燕隱滿麵紅光、精神爍爍,越發花樣百出地折騰起全家來。
想到這些,祝燕暉簡直要氣死了。
春日依舊天寒,屋裡點著火盆也不見暖,祝燕隱拉高被子,將下巴也縮進去,隻露出一雙微微上挑的薄情桃花眼,他身形瘦削,一頭墨發胡亂散著,倒顯出幾分罕見的憔悴病態,打不得罵不得。
祝燕暉隻好耐心重複:“咱們祝府是書香世家。”
祝燕隱心說,曉得了,你這一天重複八百回,書香世家書香世家的,耳朵都要起老繭。
但書香世家和江湖俠客又不相悖。
於是他又突發奇想:“會不會是我被人奪舍了?”
祝燕暉驚奇地看他。
祝燕隱撐著坐起來一些,神情略微激動:“借屍還魂,你應該聽說過吧?”
祝燕暉實在不明白他突然興奮的點在哪裡,內心充滿迷惑,遂吩咐下人取來賬簿,冷聲:“先看完再說奪不奪舍。”
祝燕隱翻開——
二月初五,老王鐵匠鋪,絕世大寶劍十八把。
二月初六,城南問道書鋪,《降龍掌從入門到高手》全四十九冊。
二月初七,家中修建煉丹爐一座。
二月初八,新購煉丹所需材料若乾。
二月初九,煉丹爐炸了。
……
祝燕暉問:“知道你為什麼能這麼隨心所欲地瞎折騰嗎?”
祝燕隱看了眼這段時間自己花出去的銀子總數,虔誠而又恭敬地回答:“明白,因為我是祝家貨真價實的兒子,大哥你放心,我絕對不再提奪舍的事了。”
然後祝燕隱就真的沒有再提過,一來這事確實扯淡,二來他確實沒錢,雖然祝府有錢,但自打二少爺一擲千金,買空了城中所有鐵匠鋪子的那一天開始,他的豐厚月錢就徹底成為了隻聞其名的虛無傳說。
清晨陽光柔暖,一名小廝拎著點心匣子,正在腳步輕快地往過跑。他叫祝小穗,是祝燕隱的書童,府裡的人都很喜歡這孩子,祝燕隱也喜歡,當然,如果對方話能少一點,他就更喜歡了。
祝小穗推開院門,見祝燕隱正在院中站著,果然又嘮叨起來:“公子怎麼沒在床上躺著?”
祝燕隱道:“我想去看看大哥。”
“大少爺忙著呢,今天家中有客。”祝小穗取了點心給他吃,“是從西北名劍門來的。”
“名劍門?”聽到這充滿江湖氣概的三個字,祝燕隱心下一動,“他是來找我的嗎?”
祝小穗流利否認,人家是為生意前來,和你沒有半文錢關係。
祝燕隱百思不得其解:“但我總覺得自己是江湖中人,這多少得有點理由吧,你們真的沒有隱瞞我什麼嗎?而且我最近一直做一個夢,活靈活現的,像是與我失憶前的經曆有關。”
祝小穗蹲在他身邊:“公子夢到什麼了?”
祝燕隱滔滔不絕地回答:“夢見全家人為了不讓我變成江湖大魔頭,設計將我捆在床上,還要灌鶴頂紅。”
祝小穗聽得目瞪口呆,想嘔血,身為貼身小廝,他的確知道許多秘密,也就更有義務讓自家公子儘快停止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於是拉起祝燕隱進到臥房,單手把床板掀了。
果然有內|幕!祝二公子強行按住激動之情,儘量雲淡風輕地問:“你總算願意說實話了?”
祝小穗搬出來整整三大箱子書。
祝燕隱心想,我居然收集了這麼多武林秘籍,我好了不起。
他俯身拿起一本,翻開一看,巧了,插畫正好是一男一女,端起藥按住頭,正在給床上躺著的傷者往下灌,書名也起得直白,就叫《一代大俠司馬無敵竟命喪雌雄雙盜之手》。
“……”
這玩意顯然和武林秘籍沒什麼關係,祝燕隱換了一本,換了一本,又換了一本。
《武林盟主金盆洗手,各派野心浮出水麵》《昔日武林盟主金盆洗手後走上養豬致富路》《辟謠,武林盟主沒有回鄉下養豬》……
祝燕隱心情複雜,抬頭看著祝小穗。
祝小穗沒有理他,先把三個大箱子搬回去,又重新鋪好了被褥,方才一五一十道:“這些都是公子以前買的,因為怕被老爺責罵,所以一直藏在床下。”
祝燕隱難以理解:“我為什麼要買這玩意?”
祝小穗回答:“因為公子真的很向往江湖。”
向往江湖,卻又入不得江湖。江南祝府世代書香名門望族,大半座煙雨柳城都是祖宅私產,家中子弟美風儀,有才學,善奏對,人均作詩三百首,素來看不起打殺莽夫,更不屑與江湖中人為伍。
在這樣的家訓和環境下,祝二公子的武林豪俠情無處可寄,似乎也的確隻剩下看看書、瞎想想一條路可走。祝燕隱坐在床邊,聽小廝說了整整兩個時辰昔日舊事,總算接受了自己隻是個平平無奇的世家公子,不懂武學,從未踏入江湖半步的現實,之所以會做那些花裡胡哨的夢,完全是因為之前看了太多雜書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