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澤宇,他就是黎澤宇?
易真想起他的機甲,鬥笠遮麵,古樸莊穆如禪寺的老僧,又想起舍心說過的,風雪客是超S級機甲中唯一不配備熱武器的存在。
這樣一個人,必定將教條和規則視作需要一生遵守的東西……或者說,他連骨頭,都是按著教條和規則的形狀長起來的!
麵對他,易真感到了難以言喻的不適。
因為艾靈的事,他知道黎澤宇看不慣容鴻雪的做派。原先他還想著,風雪客號稱絕對的公平公正,加上容鴻雪的行事風格,也確實難以叫尋常人喜歡,由此看來,艾靈進不了阿佐特大學,是受了她哥哥的牽連。
現在,易真為他當時的草率結論猶豫了。
容鴻雪是瘋子,他麵前這個寒心鐵壁的黎澤宇,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瘋?
“來見蓋亞教授?”黎澤宇開口。
他的聲音同樣毫無起伏,猶如從屍體肚子裡發出來的,易真甚至感覺不到聲帶的震顫。
“啊,是的,”助理教授十分不好意思,“抱歉,我之前不知道是您……”
“無妨。”黎澤宇一點頭,他沒有再給易真一個眼神,便從他們身邊走過。
易真的右半邊肩膀,仿佛緩緩掠過一陣隱而不發的刮骨颶風。
等到他那極具規律性的腳步聲遠去,先前和他對話的另一個人才從後麵走出來。
是暨青。
他的臉色不算特彆好看,也不算特彆難看,像是正在思索一件要事。再次見到易真,他的表情起了一些變化,再也不是第一次見時帶點輕視的放鬆了,他快步走過來,對助理教授頷首示意,然後對易真鄭重地伸手。
“你好,易真,歡迎來到阿佐特大學。”
易真也笑了一下,和他握了個手。
暨青說:“下麵由我陪同了,邊走邊說吧。”
告彆助理教授,易真打量他,先起了話頭:“你身體好些了嗎?”
暨青先是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易真不吭聲,等著他的詳細解釋。
他很想知道,在抽取概念之後,究竟會對人體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一開始,你就像把我的靈魂也抽走了一樣,”暨青呼出一口氣,“我感覺很冷…
…像是把心和大腦一塊扔下了冰河,等到意識重新回歸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療艙裡了。”
“其後的三天時間,我的精神體都有些不受控製,實話告訴你,當時我還以為自己快廢了,不過,在我努力奪回掌控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對精神體的理解和應用,好像更上一層樓。”
易真若有所思,自己抽取了精神毒素,等於提純了一次,再將它還給原主,又等於無形中幫助他梳理了一次精神力?
“我將我的情況告訴了我過去的導師,他對這個案例非常感興趣,於是把體檢報告嘗試性地發給了蓋亞教授,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力。”
“結果他真的注意到了。”易真說。
暨青說:“是的,但我們都不知道,蓋亞教授最終的決定,為什麼是找你討論黃金。”
這個原因你們當然猜不到了,易真無力地想,還真是連環效應,兩個月前,李聞歌將自己的提問轉遞給蓋亞,兩個月後,暨青的導師同樣將暨青的身體情況傳送給這位大奇跡者,直接導致了蓋亞對自己的關注,這真是……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蓋亞教授就已經不出現在公眾麵前了。”暨青另起話頭,“當時,黎澤宇先生還是校長。”
易真說:“我聽說,阿佐特大學,七年固定換一次校長。”
“是的,”暨青點頭,伸手拂開一根垂在肩頭的枝條,“他是去年卸任的。”
“我能感覺到,你對大奇跡者缺乏一種尊重的情緒,”暨青平靜地說,“但身為煉金生物畢業的學生,我想說的是,藥劑師是創造奇跡的群體,沒有他們作為後盾,人類對宇宙的探索,根本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易真心想,我倒不是對大奇跡者缺乏尊敬,不過因為我自己就是大奇跡者,如果可以,我倒想把人物角色卡給你看一看。
“原來你是煉金生物專業的啊,”易真乾巴巴地說,“我還以為你是作戰係呢。”
暨青笑了笑:“假如我不是煉金生物畢業的學生,我早就被響尾蠍的毒腐蝕成一具白骨了。”
他接著道:“一千年前,輻射是致命的,異星的土壤和水分是致命的,異星的原生物種更是致命的。大家都說群星間滿是寶藏
,拓荒者、探險者的手中攥滿金黃色的鑽石——想必你知道新星熱這個詞,對吧?”
“嗯,”易真頷首,他當然不會忘記,借著“新星熱”的東風,僅憑一支來自猩紅鬥篷的解毒劑,就能為他換來一個脫胎換骨的契機,“我知道。”
“正是因為曾經探索的過程那麼艱難,所以每當發現一個新星係,人們的喜悅才那麼狂熱。”暨青說,“三千年前是這樣,三千年後,還是這樣。”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上了一條平整的小路,易真問:“直到有了藥劑師?”
“直到有了藥劑師。”暨青說,“他們用精神力,改變元素和元素的排列順序,拔除毒素、增減地貌,甚至控製氣候。駕馭者征服新星的原生物種,而他們趕在駕馭者之前,征服那顆新星。”
他看向易真:“這一切,都來源於一千年前的那位天才,初代大奇跡者,梅魯哈·曙色。”
“我知道你身懷著奇異的本事,我還知道,幾個月前的你,尚是體質連B級都沒有達到的弱者。人各有命,驚才絕豔的人物,我已經見過許多,但對於梅魯哈的後人,當代數一數二的藥劑師,你最好還是收起漫不經心的態度,起碼做出個樣子。”
易真看他一眼,暨青說這話,提醒的成分大於警告的成分,他承這個情。
“我知道了,多謝。”
學術塔近在眼前,易真正欲邁步,忽然又回過頭:“對了,我有點好奇,剛才你和黎澤宇……也在說我麼?”
暨青一頓:“這倒沒有,他是去學術塔取資料的,路上遇到了,就跟他搭了個話,畢竟那可是風雪客,很難見到一回的。”
易真說:“這樣……好的,我明白了。”
他轉身,朝學術塔走去。
蓋亞·曙色……能讓這位當世數一數二的大藥劑師,在閉門六年後突然找到自己,他究竟從當時的問題裡,看出了什麼端倪?
黃金,為什麼是黃金——莫非他也發現了嗎,古代煉金術士追求金元素的真相?
還是說,前後兩件事加起來,叫他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東西?
易真滿腹心事,獨自上到了學術塔的最頂層。
他在門禁處放下專屬的請柬,通過身份驗證後,麵前沉重
的雕花黃銅大門緩緩開啟,從中砉然冒出大量的蒸汽煙霧。
易真揮手,驅散這些灼熱的白霧,他的視野一點一滴地清晰起來。
這是一間……古舊的實驗室。
之所以說它古舊,是因為這裡麵陳置的所有設施,都不是應該在大宇宙時期出現的東西,乃至地球的末代,都不會存在如此古老、拙舊,以至於蒙上了一層類似於魔法氣息的房間。
易真的目光,從線條流暢的玻璃蒸餾儀,轉到鑲金雞翅木的古董桌上,那裡堆著大量紙質的典籍,棕黃色的羊皮紙成卷成山,自桌麵一直淌到地上,方形的墨水瓶裡斜插著一支鵝毛筆。
腳下的地毯編織著四元素相互轉換的圖騰,掛毯上則是手持蛇杖,足生雙翼的赫爾墨斯,窗邊放著三架呈對角狀的純金占星鏡,巨大的蒸餾設施旁,分彆以玻璃罐裝著硫磺、汞,以及雪白的鹽。他視線向上,天頂飄蕩著宏大的明光,有如截取了一段夜空的星河,將整個塔頂照徹得輝煌燦爛,恍若歲月也倒流回了公元前三世紀的一個午後。
蒸汽朦朦朧朧,其中隱約有個人影在忙碌,易真無聲地走到長桌邊,看了一眼那些典籍的名字,《赫爾墨斯文獻》、《黑暗的秘法》、《黃金的培養》、《百十二書》……都是上古的煉金術士們在磕磕跘跘的探索中寫出的著作。它們飽含著粗糙的科學,癡人的狂想,以及對宇宙、對星空竭儘腦汁的無望追求。
易真之前隻在線上圖書館中看過仿本,還沒有見過實體。他抬起頭,望著那道身影。
“請問……”
“隨便坐吧。”蓋亞·曙色轉過身,他的聲音蒼老,體格也瘦弱,花白的頭發和胡子亂糟糟的,臟兮兮的長袍上依稀可見曾經華貴的刺繡,隻有那雙眼睛,那雙熊熊燃燒的藍眼睛,在他枯瘦的臉龐上宛如什麼彆的活物,亮得格格不入。
易真點點頭,謹慎地說:“您好,大師。”
蓋亞忽然盯住了他。
他的目光如此專注而明亮,仿佛天真的孩童在花田裡盯住了一隻蹣跚行走的金龜子。易真對上他的眼神,竟然生出了後退的念頭。
這位大奇跡者的精神力等級,遠高於暨青,也遠高於自己,他能感受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