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澤宇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句話,唯有臉孔扭曲如斯。
是了,易真引動的,的確是純然的時之力。時間是無聲無形,無相無貌之物,它身為君臨諸界的法則,從誕生起,便支配了萬事?萬物,也支配全?部的虛幻和現?實?。
它本該是如此捉摸不定的東西,然而易真賦予了它可以捕捉的實?體……他通過某種共識,從人類的意誌裡?,提取出了“時間”的具體概念,而這裡?麵甚至包括了黎澤宇自己。
彎曲成圓的孔雀翎猛然打直,礦燈瘋狂閃爍,明明滅滅的昏光中,每一絲搖曳的針毫都流溢出璨璨的七彩,便如一枚真正的,金碧輝煌的孔雀尾羽。
易真手腕輪轉,一化三,三化七,一把華美飄薄的大?扇頃刻盤旋錯開,金石相擊的細碎之聲不絕於耳。這把扇子?看起來脆弱得一撚就斷,可它確實?是暗器中的王者,最狠戾最陰冷的毒藥與它共生糾纏。倘若有人要為它的美麗和嬌柔所蠱惑,那他大?可以伸出手指,去試著拔一根燦爛的毫毛——前?提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他縱身躍起,沉寂了一年之久的東海化玉決再度流轉周身,幻身化霧、探手折桂,易真掌中仿佛流淌著一道光華輝映的彩虹。罡氣轉瞬撲朔向黎澤宇的麵門,細如牛毛的絲針宛如落花拂麵,星塵飛散,朝著對方的眼珠吹去!
孔雀翎的毒,全?都是解無可解的概念毒素,易真可以任由對方在?自己身上掏十?個八個血洞,可黎澤宇卻不得不避開他的挨碰。
黎澤宇麵沉如水,足下發力,恰到好處地一退,牛毛細針擦著他的發梢飛過去,在?礦壁上濺出一大?片斑斑點點的蝕痕。他也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沒有刀柄和劍鞘,隻有一把無形的光刃,仿佛與虛空相連,是從他的肢體上生長出來的。
光刃斬擊的架勢氣吞山河,黎澤宇的一刀近乎有近十?米的刀意縱橫!易真無法與這種剛猛的刀光相抗衡,但是他也沒想要躲,摩羅幻身·身見轉,裁決第七席得以晉升裁決者的底牌,易真霎時化作一團朦朧無形的霧氣。黎澤宇的刀可以劈山分海,但是他無法
攪亂一股風,傷害一陣霧。
孔雀翎飛旋著擦過黎澤宇的刀刃,同時旋轉著切開了他的胸口。
黎澤宇的臉孔微微抽搐,青黑色的毒血噴灑上半空,而易真頸間的唐懷瑟之冠,再次發出一聲碎裂的清響。
第四顆。
黎澤宇疾速後退,他不得不後退,再前?進一分一毫的距離,孔雀翎都會斜著割開他的喉管,到那時,他將?會陷入絕端的被動之中。
他遠離易真的攻擊範圍,飛速拋棄了自己被毒素所浸染的血肉,笑了起來。
他是極少露出其它表情的人,因此甫一做出笑的模樣,隻會讓旁觀者覺得扭曲得駭人,就像一個機器人,勉強自己彎起鋼澆鐵鑄的嘴角。
“你很強,你的難辦程度,是我這一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如果你不是書中的主角,那麼,你必然有望坐上裁決者之首的王座。”他緊盯著易真,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緊繃如弓,“但是很可惜,你也就到此為止了。”
嗡鳴的刀音響徹狹小的山洞,這一刹那,黎澤宇的刀光充斥了全?部的空間,十?一盞礦燈在?這種吞天狂潮般的攻擊中同時粉身碎骨,但燈光卻沒有消失!他的攻速之快,甚至將?一瞬碎裂的燈火也拉長成無數閃耀如電的弧線,依靠這種方式,續航了照亮兩?人麵龐的光源。
這種實?力,早已遠超過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期限,即便暫時失去了時間回溯的能力,他仍是那個被讚譽為能用刀鋒能夠斬斷光陰的男人,諸世罕有的強橫對手。
天羅地網轉眼即逝,衝易真當頭罩下。
“其實?身見轉,未必就要依靠化霧來抵消收到的攻擊。”
命懸一線之際,易真的表現?居然還很淡然,仿佛他頭上籠罩下來的,不是摧山倒海的刀鋒,而是春日紛落亂墜的桃花。
高手對決,勝負往往僅在?一念間。倘若說容鴻雪教給?了他什麼真正有用的東西,那麼就隻有一點。
——冷靜。
對手越強,他就越要冷靜,越要用置身事?外,無關?緊要的心態看待這場生死?之戰。
他微微閉上眼睛,這一刻,他周身的“氣”發生了變化,儘管這滿場的狂風顛倒恣亂,可他隻不過是隨風
搖擺的一瓣落花,風往哪吹,他也跟著隨波逐流。
刀氣在?易真的感知中,形成了無數道有跡可循的白線。你看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眼皮顫動的毫秒內,他已然躲過了數十?刀的橫斬豎劈斜挑;然而他的速度也同時慢到不可思議,錯身挪步之間,就連飛揚的發絲,真氣鼓蕩的袍角,都凝滯得像被慢鏡頭精心拉長過,可以叫人看清任何一個細節。
這是物我兩?忘的境界,黎澤宇的刀光繚亂狂舞,滿天碎星如雨、白芒似雪,而易真是自然生長、自然凋零的落花,也是容納並包雨雪紛紛的雲霧。
這裡?唯有一扇、一刀、二人,卻在?方寸天地中,對撞出了風雨如晦的磅礴恢宏之態!
第五顆寶鑽破裂得無聲無息,似乎同時和易真的狀態融為一體。
“你不會贏的!你不可能贏的!”黎澤宇厲聲咆哮,聲若洪鐘,震耳欲聾的音波回蕩不休,他出刀的速度之快,導致雙臂連帶半身,都化為了蒙蒙的虛影,“螻蟻就要有螻蟻的姿態,不要妄想飛上天空,妄想擺脫自己卑賤的命運!”
易真麵上的神情依然無悲無喜,他像是真的成了一尊拈花跏趺的觀音玉像,無論是何等挑釁的發言,都不能擾亂他的心緒。
他僅是半閉著雙眼,在?他身邊,仿佛連時光都寂靜地落著大?雪,雪滿群山大?海,也覆滿了人間。
其實?易真不是沒有傷,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消耗,他不曾發動東海化玉決的玉化能力,即使宗師的身體素質超出常人百倍,他畢竟還是肉|體凡胎。在?暴雨般的重疊疾落的刀鋒下,易真的肌膚已經?布滿了細小的血口,像是吹了一身赤紅的荻花。
不過,這點傷痕對於黎澤宇的預期來說,無疑是芝麻和西瓜的差彆。
眼下易真一味閃避,他的攻速不由更猛烈,刀氣不由更尖銳,殺氣更濃。他猙獰地大?吼:“你以為你能躲多久!等到那東西全?部碎完,你就要……!”
易真陡然抬眼,眼眸中精光一現?。
人的習慣,原本是很難改變的。
尤其是自成一派的強者。他們會在?日複一日的磋磨中熬煉自己的招式與身體,直到一點一滴地剔除雜質,達到武學
心境皆臻於至善、不見瑕疵的程度。
黎澤宇算不算自成一派的強者呢?
——自然是算的,哪怕不能操縱時間,他仍是一位千載難逢的絕世高手。
那黎澤宇算不算上麵這種人呢?
——可惜,或許他以前?是,但在?習慣了時間回溯帶來的妙處之後,他也不再是了。一個得意於自己能夠隨意扭轉死?亡,倒轉敗局的人,是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苦苦磨練自身的技藝的。
在?他揮舞到第一千七百刀的時候,易真就已經?發現?,他的招式看似能夠用速度彌補一切劣勢,可他卻有一個未能糾正過來的缺陷。
雙刀講求左手和右手的配合,以此來達到一加一大?於二,甚至大?於三的成果。黎澤宇的刀,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都是完美無缺的,隻是他在?交錯輪斬的時候,左手刀會情不自禁的比右手刀慢半拍,看起來就像是右手壓著左手,因此,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動作都要僵硬一下。
而這種僵硬,加上他說話時產生的情緒起伏,落在?易真眼中,就更加明顯了。
就是……現?在?!
一霎的暴起,易真的雙手準確無誤的穿過如潮刀光,悍然鉗在?黎澤宇的雙肩,將?對方轟然頂得撞在?岩壁上。他從拈花微笑的觀音,刹那變成了怒目降世的金剛明王!
黎澤宇未曾料到,易真的突然反擊會來得如此暴烈,不過他的反應同樣迅速,雙刀如電倒轉,霎時自易真的雙肩穿刺而過。
骨肉支離破碎,鮮血迎麵狂噴,然而易真就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隻是對裁決者露出了一個血腥至極的笑。
東海化玉決瘋狂運轉,他的肌膚與骨骼也在?須臾間硬質玉化,將?黎澤宇的光刃,連著他的雙手,一同鎖死?在?了自己的肉身裡?。
“打架的時候,話不要多。”易真嘶啞地說,猛然張手捏碎了孔雀翎,一拳穿胸,裹挾全?部的劇毒,掏中了對方的心臟!
他避讓的時候,柔軟無害得像是一朵白雲,他進攻的時候,卻像一頭高速彈射、不死?不休的毒蛇。黎澤宇七竅痙攣,不禁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看見第六顆鑽石同步在?易真的脖頸上寂滅。
“你……”黎澤
宇的喉間咯咯作響,猛毒攻心,他還沒有死?,但是肌肉和神經?已經?開始在?概念性的毒素中融化,兩?個人相互僵持,都在?等待著對方的徹底滅亡。
黎澤宇忽然笑了。
“這就是你……最後的本事?嗎?”他啞聲發笑,笑聲就像老?鴉般陰冷,“易真,真是造化弄人、時運不濟啊!”
鮮血從易真的唇齒間凶猛溢流,彙聚成股,淌下他血跡斑駁的衣襟,他沒有說話。
他猶如在?喃喃地自語:“你的時間……還能撐多久?時間是流動的東西,你要阻止我逆轉時間,就必須要持續、不停地……抽取概念……來封鎖我的能力……哈哈,最後一顆啦、最後一顆啦!你還能撐多久?你的時空錨點……又能撐多久?”
“你輸了。”黎澤宇直視易真的眼睛,“如果我不能在?錨點全?碎的期限內徹底死?去,你就再也、再也不能阻止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毒不夠啊!它不夠完全?地殺死?我啊!暗器之王孔雀翎,居然隻是個半成品、半成品!這就是天意……這次是我的運氣,壓倒了你的運氣——!”
笑聲由小至大?,到最後,他幾乎是歇斯底裡?的大?笑,僵硬的肌肉在?臉上堆疊出誇張的,甚至是病態的弧度,“你輸了易真!你輸了,你沒機會了!你利用時間對付我,同時也受限於時間,功虧一簣——功虧一簣啦!”
易真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對方陷在?近乎瘋癲的狂喜中,然而他自己的眼神卻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怔忪,就像他穿過黎澤宇的傷口,穿過至死?方休的戰場,看到了什麼彆的人或事?,彆的,值得他去懷戀的人或事?。
他知道,裁決者說得沒錯,僅是半成品的孔雀翎,終究無法殺死?一個差不多成為了神明的人,他的僥幸和預想,完全?落空了,當下他必須做出選擇,做出最後一個……有利的選擇。
太阿的聲音驚惶,它低低地叫道:[玩家?……]
易真突然道:“裁決第五席,燭龍,到現?在?為止,你一共逃過多少次死?亡的結局了?”
黎澤宇笑聲漸止,他瞪著易真,驀地意識到了什麼。
“不、你不會
的,錨點隻剩最後一個了……你想跟我同歸於儘?不可能,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邊,充斥著多少死?亡的概念?”易真的眼神平靜如斯,落在?黎澤宇眼裡?,卻如魔鬼般聳動可怖,“你逃脫它,已經?太多次……太長時間了。”
黎澤宇臉孔抽搐,厲聲咆哮:“你還想使用自己的能力嗎!你已經?沒有這個命了,是我勝過了你,我贏了你!你想死?就去吧,不過是無謂的掙紮!易真,這不過是臨死?前?的妄念!”
他越說越快,語氣越說越激烈,並且開始努力抵抗毒素的侵蝕,瘋狂地掙紮起來。
他已然有了預感,絕端不祥的預感,而像他這種級彆的強者,預感通常是會成真的。
“那就這樣吧,”易真無視他的色厲內茬,決絕地吐出一口氣,“也該解決了,下一個輪回,我不希望再看見你這種低賤的貨色。”
他的雙手發力攫住裁決者的血肉,瞳孔深處,渾如輪轉著萬千混沌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