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棉服,一身臃腫的江寶寧站在醫院門口。
他換掉衣服從醫院出來,看到門口的江寶寧,笑著和好久不見的學弟打招呼。
“寶寧!”
江寶寧也笑著回應。
“學長,好久沒見,你怎麼沒在大學所在的城市實習,回縣城了。”
王晨安當時怎麼說的呢?
他說:“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我姑都是醫生,他們希望我學醫,但不希望我留在大城市,所以我就回來了,挺好的,能天天吃我媽做的菜了,哈哈。”
王晨安說完,又道:“彆說我了,你呢,考到那麼好的學校,怎麼畢業了也回縣城了,還來醫院,你怎麼了,掛的什麼科,當時我在忙,不然就拉你說會話了,好在你沒走,真擔心我下班就見不到你了。”實在是太久沒見,麵對從前相處融洽的學弟,他還是很想多聊幾句的。
江寶語調平靜地說:“本來我也以為自己生病了,沒想到今天的檢查讓我很意外。”
“怎麼了,你和我說說,我爸全科,什麼都會,疑難雜症見的也多,肯定能幫你解決,你彆擔心。”
江寶寧呼口氣說:“先去吃飯吧,外麵挺冷的,吃完再和你聊。”
“行,那就去附近的飯館,那裡的小炒肉挺好吃,你吃辣吧?”
江寶寧點點頭。
“可以。”
後來怎麼樣了?
江寶寧說他懷孕了,原本以為是腹水,肝臟方麵有問題,結果是懷了孩子。
“醫生說我身體內部畸形,有子宮……”在後麵的他沒說下去。
既然能懷孕,說明他和男性……
王晨安瞬時有些沉默,消化許久後,保持鎮定,他問:“那那個男的呢,他沒陪你一起?”
“還沒發現懷孕之前我們就分手了,我提的,所以沒跟他說。”他語氣聽起來波瀾不驚,仿佛不是懷孕,而是個無足掛齒的小事。
王晨安第一次麵對這樣棘手的事情,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生下來,醫生說如果要的話,可以剖腹產,我應該可以照顧好他,我準備留在縣城當老師。”
以江寶寧的學曆,特彆是H大學這樣的文憑,在那個年代,免試就能入編,就算是現在,也不是不行,鐵飯碗,養一個小孩,的確沒什麼問題。
“我姑姑是婦科主任,你這個情況,我可以幫你跟我姑姑說說,讓她接你,到時候親自給你做手術。”
“好。”他這種情況,當然是找認識的人更放心。
江寶寧當時的肚子看似不算大,但其實月份也挺大了,隻是他因為吃得不好,或者當時的身體情況也不算佳,才看起來沒那麼誇張。
為了讓他保證營養,王晨安會用醫生內部食堂給他買餐,希望他在來醫院的時候最起碼能夠吃的好。
那年冬天,好像沒有那麼冷,也沒下雪,甚至中午還有太陽,隻是到了下午,陰雲多起來。
知道手術日期後,他那天特意調休,等在手術室外。
姑姑主刀,她對江寶寧的案例很感興趣,準備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來研究記錄。
……
“王醫生?”傅冽的話讓王晨安回過神來,他表情略微有些複雜地審視麵前這個男人。
他大老遠從H市跑來這個小地方,是為了寶寧?
可寶寧……
就在王晨安不知道說什麼時,傅冽說:“我知道寶寧已經去世了,但想到這裡是他的家鄉,所以想要做點什麼”停頓片刻後說,“您是醫生,他身體上有什麼不適,你應當是知道的,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具體是因為什麼去世的,您如果知道的話,方便告知嗎?”
王晨安有那麼一刻想過,孩子是不是和他有關係,但轉念一想,大學期間,寶寧總有幾個朋友,不一定就是孩子的另一個父親,畢竟他和寶寧也認識,豈不是也有嫌疑?
下意識,他並不想把人往奇奇怪怪的方麵想,而且這人看起來很正直隨和,讓人不由放下戒心。
“寶寧應該是肺炎並發心包炎,預後很差,加上營養不良,那段時間我去外省學習,他原本是打算留在縣城當老師,後來因為身體原因回了老家。”過去這麼久,本來很少想起的人,忽然被人念起名字,王晨安這才發現,自己記得住每一次關於江寶寧的回憶。
可能是有關於他的每一次事件都印象深刻。
他很淡定的麵對一切突發狀況,想到每一種解決辦法,仿佛可以輕鬆掌握人生的走向,唯獨對於自己的身體變化無可奈何。
疾病麵前,人人平等。
江寶寧回老家後,他們就很少聯係了,他在醫院太忙,尤其是轉正後,需要學習的地方也很多,他作為醫院的新生力量,被寄予厚望,一年總有幾次要被派去學習,假期很少很少,而且還要經常加班,不過他會給寶寧轉一些錢,雖然不多,但也希望能幫助他一些。
等到再次見麵的時候,是急救車送來的,好像聽去的護士說,他並不想去醫院,似乎知道自己的身體撐不住了,打急救電話的人是他堂叔跑去村長家,用座機打的。
“這可是我堂弟的獨苗,大學生,不能沒了。”被強製送上急救車來到醫院。
一個鮮活的生命,曾經有過交集,從少年到青年。
與他談笑風生,走在校園裡,偶爾也忍不住暢想未來,忽然間就沒了。
經過一係列救治,就這麼看著被宣布失去生命體征,走入無儘黑暗的人被村裡人重新帶回去,用棉被裹著,放在板車上。
拉車的人說:“可憐呀可憐……好不容易上個大學,本以為畢業了江家也能起來了,沒想到就這麼沒了。”
他甚至連葬禮都不敢參加,下意識的,不願意相信當年那個學習拔尖,特彆踏實認真的學弟,忽然就沒了。
第二天他收到一封信,是江寶寧寄出的,應該是提前寄,所以今天就收到了。
他在信裡說,學長,展信佳,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你不用擔心,我給孩子找了養父母,夫妻倆人品不錯,多年無子,性格也好,我想他們一定會待他很好,你不要覺得他可憐,我想他就這麼普普通通的長大好了,其實上不上好的學校,讀不讀書,有沒有發財都不關緊,就讓他不要想那麼多,踏踏實實簡簡單單的過日子吧。
我去外麵看過,其實外麵的世界也沒有多好,不,不是不好,是並沒有多適合我,所以不用我的孩子再出去了。
想的簡單點,或許會比平常人更容易獲得快樂。
隻要身體健康,餓不著就行了。
所以你不用去看他,也不用覺得他留在小村子裡會有點可憐,就讓他在田野裡瘋跑,上樹摘果,下河摸魚,曬得黑黑的,做一個調皮但總會長大懂事的家夥。
學長,謝謝你,謝謝你給予我的幫助,如果有下輩子,一定好好謝謝你,這輩子沒機會了。
祝你前程似錦,萬事順意。
再見。
字裡行間的灑脫豁達,風輕雲淡,仿佛他不是消失在人間,隻是提前去下一站,孤身一人也不仿徨,亦如少年時初見,比同齡人平靜淡然,永遠從容。
“那你知道他還有個小孩嗎?”傅冽詢問再次陷入回憶裡的王晨安。
看到頻頻出神的王晨安,傅冽內心激蕩,他想,他這次過來,是找對人了。
他一定了解寶寧的事情。
王晨安拿起紙巾擦擦眼角,故作平靜地說:“知道。”
“那你知道孩子的母親是誰嗎?”
聽到這話,王晨安在心裡歎了口氣。
大概沒有人知道,孩子是寶寧生的,就算是寶寧的大學同學,他也不想告知。
不想寶寧成為他大學圈子裡的談資。
男人生子,誰都會覺得稀奇,他不太信任麵前的人,不想寶寧去世那麼久後,還會被人以這樣的身份提起。
有些事情,沒必要和彆人講的太詳細。
他語氣抱歉地說:“不太了解,我隻是在他生病的時候給過他一些幫助,算不得什麼事,不值一提。”
傅冽能感覺到王晨安刻意保持著距離感,並沒有再逼他,恰好菜品一一送上來,他笑著說:“先用餐吧,大家也餓了。”
看傅冽沒有繼續追問更多問題,王晨安心裡鬆了口氣,當飯局結束,看到院長被留下,自己則不用時,甚至加快了腳步想要離開。
院長被請到另一個包廂,包廂裡隻有傅冽。
“您的意思是,捐款沒有任何問題,但作為條件,你想查一個已故舊友的病例資料?”
“是,不知道可否通融,如果可以的話,不僅會翻新住院部,全院再建都沒問題。”
“您的朋友,是在我院接受治療的嗎?”
“是,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王醫生的高中學弟,不過……這事兒可否不告知王醫生,我看他是個頗有原則的人,怕他因此有什麼誤會。”
“我需要考慮一下,可以嗎?”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