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土伯是土方的首領,這些年在商王麵前領了職,算是殷商的臣屬國,地點就在竹方旁邊,能拿出這麼多祭品不奇怪。
甘棠讓兩人起來在旁邊等著,淨了手讓小童躺下來,施針探了探,九分確定是蛔蟲,便寫了張方子,讓女奚去煎了藥來,讓小童喝下。
小男孩一直安靜又好奇地看著她,藥味難聞也聽話乖順地喝下去了。
甘棠和小男孩閒聊,問他些平時吃食玩樂的習慣,末了叮囑道,“以後不能吃生食了,瓜果蔬菜用鹵水洗過,肉煮透煮爛了才能吃,知道了麼?”
小男孩重重點頭,隨身掏出了個小絹布,染了乾墨記下來了,甘棠看得可樂,伸手在他頭上揉了揉,笑道,“乖孩子。”
坐了一會兒小朋友通紅著臉說想去圊房,甘棠知道是藥效起了用,讓女奚帶著他去,交代她看著點,女奚回稟說確實有蟲,甘棠將方子遞給那婦人,囑咐道,“他暫時不會再疼了,拿著這個去學舍裡找巫醫,按上麵的囑咐用藥,明日我要去竹方春祭,回來再給他看一回。”
婦人疾步上前拉住孩子,見孩子果然站直了許多,喜極而泣,不住問,“付名,還疼不疼。”
小男孩在腹部按了按,搖搖頭,“好像是不疼了,阿母不要擔心,聖巫女很厲害……”
婦人大喜,當即拉著付名不住朝甘棠道謝,小心翼翼裝好了方子,連連說聖巫女萬歲。
甘棠擺手道,“我不喜歡人,下次看病送些牛即可。”
夫婦兩人連連稱是是,看出甘棠還有事,也不敢多擾,感恩戴德的拉著付名走了。
東土伯出去後,甘棠叫來女奚和婦青,讓她們想辦法將今晚東土伯一家的事傳出去,傳得越快越好。
大商邑多得是富貴人家,總有些人有陳年舊疾頭疼腦熱,死亡的恐懼和疾病的威脅,會讓人們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以前是神明,有了衛侯和東土伯的事以後,就變成她了。
她可比那些神明靠譜得多。
甘源辦完事回來,看著庭院裡關押著的數百頭牛羊,二十幾個人牲小童,徹底沒話可說了。
“明日一道全部送往竹方。”甘棠忙碌了一夜,總共看了六個人,因著光線不好,全部留到天亮複查過,確定沒問題才把人交代給了她手底下那些醫師,啟程往竹邑去了。
她手底下所有的學生都在,總共十幾個,都是半大少年,包括夷族的兩位王子夷武和夷風,微子衍一副臭臉,殷受是沒表情。
甘棠沒理會他們,在前頭快馬加鞭往竹方趕,到了地方也不歇息,喬裝打扮一番便去了村落,帶著幾個老農買了間房住下來,她隱瞞了身份,大家不當她是聖巫女,行事起來就方便許多。
地是先前就準備好的,一塊旱地種栗米,一塊水地種稻米。
這時候的北方稻米雖然不多,但也是糧食作物的一種,隻是收成比栗米還不好,種的人就更少了。
把牛馴養到能耕種的程度也需要一定的時間,甘棠給甘源提供了閹割公牛和給牛鼻穿繩的辦法,讓他儘快先訓出一批來。
派出去尋礦山的練金師還沒回來,卡著她許多事情都不能做,但現有的青銅農具,還有些硬度極大的石具,調整調整也還算合用。
這時候的農業生產水平相對後世來說就實在太落後了,落後得甘棠沒眼看,她就算還沒造出鐵器,種地的方式也引起了民眾的圍觀和討論。
首先很多人都還處於刀耕火種的狀態,對土地的處理方式就很原始,甘棠播種前先做了深耕細鋤,播種的時候將原始的撒播改成了條播,分溝分壟,行間空隙裡再種上大豆,水稻也不像他們一樣撒種隨便種,改成育秧移栽,成行成列。
這些事解釋起原理來子民們是聽不懂的,但他們富有經驗,在發現甘棠的地連幼苗都長得比彆家好以後,膽子小的開始試探著來與甘棠身邊的老農接觸攀談,膽子大的直接開始效仿了。
育秧移栽能讓稻苗在生長初期就分出優勝劣汰來,移栽過後更容易吸收地力肥料,剔除雜草和收割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抗病能力最強,在一片黃斑育苗中,這一片碧綠就顯得十分耀眼矚目,飽滿的顆粒,整齊茁壯的稻苗,日日都會吸引很多人去看。
甘棠還沒拿出趁手的工具,這麼簡簡單單種了兩塊地,也讓這些世代與饑餓抗爭的村民們欣喜若狂了。
連帶著她在水井邊安置的桔槔和轆轤都迅速擴散開來。
桔槔提淺井水,轆轤提深井水,兩種簡單的木質工具,很快在這個小村落掀起了一股熱潮。
甘棠要走完種糧的一整個過程,包括糧食收割和加工,怎麼也要到十一二月份了,她索性就在村子裡安心駐紮下來,除了管地裡的糧食外,其餘時間都悶在作坊裡麵和老農們研究工具。
考古這個行業要學的東西很多,見識也廣,大部分文物出土後都會被專家學者們輪番剖析,外貌,內核,原理,曆史演變,所代表的文化意義等等,總之隻要條件成熟,立馬能複刻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來。
複雜的那些工具甘棠可能需要反複試驗研究,但一些簡單的種地工具,她勾勾畫畫,好好與農人匠人溝通,做出來是輕而易舉的事。
改造過的石犁更為輕便省力,甩連杆和風扇車提高了去穀殼的速度和效力,栽植一些綠植可以增加土地肥力,用石碾和磨盤能將粒糧磨成粉末……
簡單易造的工具一件接著一件,生產過程中能用的甘棠都用上了。
石碾和磨盤剛剛製好,甘棠就迫不及待地領著甘陽去看了。
甘棠親自將一籮小麥和大豆磨成了粉末狀,雖還不是特彆細膩,但已經能達到麵食的要求了,甘棠高興得不行,當即就說要給甘陽試試吃麵片,煮豆漿之類的。
甘陽不懂農事,但田地裡茂盛茁壯的稻米讓他相信甘棠這麼做定有她的道理。
甘陽看不明白,殷受卻很清楚甘棠在做什麼,自知道她要在農事上下功夫後,他十個月以來什麼也沒做,心神專門用來盯著她了,她忙得腳不沾地,他也越來越心驚,繪製的圖冊每每第二日都會謄抄到他手中,他知道改進農具意味著什麼,也明白這兩樣能將穀類磨成粉的石具會帶來什麼。
有了這兩樣東西,再加上她的種植技術,菽和麥這兩種禾物,很快便會在竹方蔓延開來,倘若風調雨順,大概很多人都願意吃這種粉末麥了。
將近十月的時間,殷受手底下除了士兵外,亦收攏了許多農人和匠人,卻沒有一個有甘棠這樣才乾的。
他所得的耕種術、工具工藝也全部謄抄整理送往了大商邑,這幾日有消息傳回來,商邑附近的郊野田地,已經開始使用新的農具,耕種新的糧食了。
甘棠忙得腳不沾地,終日奔波,認真又專注,這時候又在田埂邊與農人商量事情,也不知又要出什麼新東西。
殷受拿著手裡的絹布情緒翻騰,心說世上竟有這樣的瘋子和怪胎,因為看不慣人吃人,便想方設法要讓子民們吃飽肚子,因為不滿意祭祀殺生,便硬要改變殷商幾百年來人牲祭祀的習俗,做儘做絕,想從根本上摧毀它……
這樣荒誕的想法和念頭,聽起來比登天摘月還困難,她卻當真了,說做就做,絞儘腦汁花光所有的力氣也在所不惜,遇山搬山,遇神殺神。
十足十的瘋子。
讓人敬佩又忌憚。
殷受立在窗邊,看著遠處田地裡不斷與農人討論的甘棠,深吸口氣壓下心裡翻騰的情緒,她倘若不罷手,毫無疑問天下將變成另外一番模樣。
甘棠察覺到有人在看她,抬頭見遠處農舍二樓的窗邊站了一個人,知道是殷受,便揮了揮手,跟他打了招呼。
遠得看不見她的表情,殷受卻知道她必定是精神奕奕笑容滿麵的,心裡方才壓下去的情緒又翻騰起來,她真是泥一樣,知道他拿了她的東西,還朝他笑得出來。
甘棠是真不在意。
甘源竹方大商邑兩頭來回跑,這麼大的事哪裡會不知,因著衛侯祭祀那日殷受想殺了她,甘源甘陽幾人對殷受是徹底恨上了,眼下她手裡的圖冊和種地技術被抄錄,甘源怒火中燒是必然的。
甘源這時候正陪著她走在田埂上,抬頭見是殷受,頓時沒好氣起來,“棠梨你是泥捏的不成?殷受那麼對你,你還任由他拿走那些絹布,以前也不管了,現在身邊的奸宄之人,也該清理清理了。”
這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她的目的又不是搞獨[立。
甘棠搖頭道,“他是未來的商王,像其他幾個隻知看熱鬨才是要命,竹方並不是多強大,以後要拿出來的東西更多,要做的事也更多,不將這些東西擴散出去,是想讓人領兵踏平竹方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現在這些還不算什麼,等鐵質農具、兵器和牛耕一出來,那才是要掀起軒然大波。
再者她做這些為的不單單是竹方,殷受這麼做,兩人是互利互惠。
他能這麼及時的做出反應,是他身為儲君應該有的目光和眼界。
甘棠隻是心驚他的手腕和心態。
殷受心智堅韌,對她,和對自己,一切都以殷商基業為先,為此心硬如鐵,就算與她為敵違背了他的真實心意,就算背地裡安插人拿走她的成果違背了他的品性,做起來也半點猶豫都無,實在是冷靜到冷酷的地步了。
和這樣的人做敵人,無疑是最恐怖的。
所幸她從來不是殷受的敵人,他們的最終目的,其實都是一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寶寶們一直以來的支持,鞠躬感謝~~